稻草人
水稻長勢很好,田野
空無一人,只有稻草人不肯離去
它穿蓑衣,戴箬帽
手中揮動著小旗,甘受一場
無辜的體罰
許多年前我放學回家
看見有個年近七旬的老人
在路邊稻田里勞作,他轉身
回頭,喚我乳名
然后僵立在風中
我知道他已腳踝生根
而不能自拔
老人是我的祖父,離世已有多年
今天我又走在回家路上
四周一片寂靜,群鳥撲楞楞地
自投羅網(wǎng),黃昏
慢慢收緊了天空的麻袋口
我加快腳步
恍惚中,是誰,在我背后喊了一聲
土地是個大啞巴
我出身于貧下中農(nóng)
記得爺爺曾說:莊稼人是株水稻
一輩子也離不開土地
如今時代不同了,一株株水稻
洗腳上岸了
還打領帶,穿西裝,開著轎車進城去
僅留幾株沒有出頭的癟谷穗
我們這里的種糧大戶是江西人
據(jù)說他們那邊還很窮
土地是個大啞巴,才不管水稻的戶籍問題
要是我爺爺還在的話,肯定會認為
那些來自江西的農(nóng)民兄弟
個個都是
老老實實的大地主
槐蔭記
“悄悄來到平陽地,放下行囊在此等?!?/p>
哪知昔日相逢地,
卻到分離時?而娘子聲聲如泣:
“才離傅家門寸步(啊)難行,抬頭望見我夫君,
他那里欣然去矣!”
此時臺上天色驟變,槐蔭濃密。
如果有風,也該是蕭瑟秋風罷。
夜半,戲中人并肩走在鄉(xiāng)村小路上。
香樟比槐蔭更虛幻,更詭異。
他們落在后面前言不搭后語,仍然說著
金衢一帶的方言,只是高腔換成了
散板。還沒有卸妝。
不說話的時候,明月照在他們頭上。
哭 喪
哭喪婆穿素衣,纏小腳。
沒有眼淚的哭,更像婺劇里的唱腔。
她高一聲、低一聲,
不唱給生者,只對死者哭訴。
第一次哭喪,眼淚就流光了。
她不停地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棺木,
像在哭自己。那年,她兒子因病早逝。
靈臺上的白燭跳動著微光。
村里的長壽老人死去。那是喜喪。
最悲傷的人,是靜靜地躺在
棺木中的死者;被哭喪婆深深打動的人,
是那個頭戴鴨舌帽的民俗學專家。
圈養(yǎng)的野豬
我從未曾看見過一頭
活生生的野豬;它的丑貌,它的野蠻。
直到有一天,
我來到鄉(xiāng)下一個小規(guī)模飼養(yǎng)場。
遠離叢林和同類,圈養(yǎng)了一年多,
野豬還是野豬,只不過
它比家豬幸運。
不必深夜下山偷食,不必擔心
暗中偷襲的雙管獵槍;
主人給它喂飼一日三餐,
不必挨餓,而且不必挨刀子。
野豬是雄性的,從小被捉,
關在水泥欄舍里,
它一點點長大,鐵籠子
隨之加固,加高。
它喜歡白天睡覺,夜里發(fā)瘋、撒野,
把鐵籠子拱出幾個大窟窿,
幾次逃出,又幾次捉回。
主人精心飼養(yǎng)它
并打算留種,讓它與家豬交配,
但它似乎不那么領情。
哈,畢竟是頭雄性的成年野豬,
當主人說著話走近鐵籠子,它
張開獠牙,躍起前蹄,
用一身蠻力撞擊鋼絲網(wǎng)。
野豬嗷嗷直叫著,
究竟想干什么?
瞧它這種惡劣德性,這副古怪模樣:
小眼睛,長鼻子,大嘴巴,
全身覆蓋著厚厚的、
花白扎人的毛發(fā),以及
兩只豎起來比家豬短小
而又異常靈敏和警覺的
耳朵——它顯然
對我充滿敵意,
當我小心地接近它——
啊哈,誰知道,野豬與家豬交配
會產(chǎn)下什么崽呢?
木 馬
我從老屋角落里意外找到了木馬
它像一尊出土不久的兵馬俑
木質的身體,落滿了
時間的灰。兒時我騎著它,多么歡樂
現(xiàn)在,堂孫兒跨上了膝蓋一般高的馬背
搖頭晃腦地,唱一支缺牙的歌
我記得,那時祖父為我做木馬
到門前山挖來了老樹根
略作修整,并涂上一層清漆
但木馬有條腿是瘸的,尾巴也那么短
是的,它看上去有些牛頭馬面
其實不太像木馬。這么多年以后
我撫摸著它那滄桑的面孔
賦予它一顆童稚的心
馬隊路過山溝溝
正午,馬隊走在彎彎的山道上
它們啃吃陌生的青草
拉下新鮮的糞便
幾頭牛頂著尖角,與馬隊相遇了
它們是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
一個慢吞吞,一個急性子
山溝溝里的人只認得牛
從來沒見過真正的馬,是風
加濃了陽光中的青草氣味
是風,把馬和牛聯(lián)系在一起
它們互相讓道,匆匆打個照面
土屋里的人遠遠聽見了馬嘶
鐵蹄扣擊石子的聲音越來越近
他們站在門檻,手搭涼棚
聞到了一溜細碎的塵煙
拐角處,夏天露出了它的馬腳
苦瓜兄弟
兩個苦瓜,纏著
一根藤
幾朵黃花點綴其間
蜜蜂嗡嗡地叫,專注于
甜蜜的事業(yè),殊不知
其結果是苦的
你看苦瓜,滿臉的麻子
天生就不討人喜歡
但他們不管這些
也從不認為自己是丑陋的
更不會互相取笑
他們緊挨著
儼然是一對親兄弟
他們迎著風雨
成長快樂,根本不知道
自己的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