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自己就像格子鋪里的一件商品,你愛或不愛,都一直存在,而那些她所能帶來的幸福,也只有珍惜的人才能夠擁有。
1
許安然第一次見江宸的時候,也不過20歲的年紀。
江宸走進格子鋪,東看看西看看,有點漫無目的。許安然抱著大大的棉布靠墊,悄悄走到他身后,說,你想買點什么?
江宸說我想租一個格子,賣自己DIY的東西。
許安然說好啊,每個格子一天租金兩塊錢。然后江宸就從自己的包里拿出好多灰不溜秋的手機掛件,圖案全部是一個猥瑣怪大叔的各種表情。許安然皺眉毛,心想這什么玩意兒啊?嘴上卻說真不錯,你設(shè)計的?江宸點頭,胡子拉碴的男人居然還帶點羞澀。
許安然捏起其中一個掛件說,瞧,這個真逗,眼淚都淌到嘴邊了!
江宸湊過來看一眼,說不是眼淚,是鼻涕。
許安然堅持說,是眼淚,你見過有人吃眼淚,但是你見過有人吃鼻涕嗎?
江宸聲音低下來,像是跟自己說話,有的,人在難過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然后他接著整理自己那些手機掛件。許安然從側(cè)面看他,就覺得他個子真高,臉也帥帥的,看得自己心里也癢癢的。
2
許安然發(fā)現(xiàn)江宸不愛說話,周末只要有時間,他就來格子鋪,一個人陷在沙發(fā)里玩掉了漆的PSP。那家伙很愛干凈,總是穿著干凈的白鞋子和白襪子,偶爾幫許安然取高處的商品時露出黑邊的底褲,簡直讓許安然花癡到了極點。
隔壁理發(fā)店的小帥哥來找許安然,說一起去看夜場電影。許安然一口推掉,不行不行,店里生意忙。然后等大家散開后,許安然坐到江宸身邊,中間隔著用來出售的卡通抱枕。
Hi,帥哥!許安然打招呼。
江宸就抬頭看她,笑一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許安然眉開眼笑,剛要找點別的話題,江宸已經(jīng)低下頭,繼續(xù)玩游戲了。許安然挺受打擊,拿起一個抱枕敲自己的腦袋,然后在店里轉(zhuǎn)起了圈圈。
那個怪叔叔的手機掛件并不受歡迎,大多數(shù)女生對它的一句話評價就是,丑死了。江宸顯然沒意識到這個事實,依然心平氣和面對慘淡的生意。江宸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的時候居然已經(jīng)售出一個,可是江宸并沒有很高興,這讓許安然有點失落。
江宸說,你今晚能不能早關(guān)門?我想請你吃東西。
許安然說好啊好啊,不如去吃麻辣燙。她知道江宸沒什么錢,盡管她不太喜歡麻辣燙攤子上油膩的氣息。
江宸很少吃東西,他只喝酒。許安然也不多話,把他喝空的易拉罐排成一列小火車。后來江宸接了一個電話,跑出很遠去接。
許安然看到他站在路燈下的馬路牙子上,長長的背影隱在一片黑暗中,很孤獨。過了很久,江宸走出去一段又想起什么似的趕回小攤前,看到許安然還在,就說抱歉,把你給忘了。
許安然說沒關(guān)系,你接著打電話就好,我等著。江宸晃了晃自己的手機,說沒電了。許安然說用我手機吧。江宸就搖頭,她不會再接了,她剛才是跟我說再見。
許安然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把酒遞到他跟前說,喝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江宸說,許安然,我抱抱你好不好?許安然想想說,哦。江宸就抱住她,力氣大到她都喘不過氣來。
3
江宸和許安然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很微妙的變化,格子鋪的顧客進進出出,都覺得他們是很般配的一對。
那時候的許安然還是大三的學(xué)生,江宸已經(jīng)畢業(yè),比她大三歲。于是許安然在大三下半年做了個決定,搬出宿舍跟江宸在附近的居民區(qū)住在了一起。
格子鋪的生意一如往常,不好不壞,但每天不到一百塊的收入,日子倒也過得下去。有天格子鋪來了個漂亮的女孩子,在店里轉(zhuǎn)了一圈,指著江宸自制的手機鏈說,這些我全部要了,回頭請讓格主聯(lián)系我。
許安然連著說了幾個謝謝你,換在過去打死她都不會這么奴顏婢膝。
許安然看著女孩開著寶馬車走遠,下一秒鐘就是給江宸打電話,她說大主顧來過店里,估計接下來就要聯(lián)系咱們下訂單啦。以后鋪天蓋地大街小巷每個人的手機上都會掛一個咱們的鼻涕人!
讓許安然意外的是,漂亮女孩并沒有下訂單,她居然堂而皇之地問許安然要了江宸的手機號,然后約他一起吃飯。而更讓許安然意外的是,江宸接受了邀請。他正在一個裝修公司求職,那個漂亮女孩就是公司老板的千金齊慧。
江宸來格子鋪取自己的東西,他沒想到不過半年時間,自己在這里留下了那么多生活過的痕跡,除了那些越做越精致的鼻涕人手機鏈,還有鍋碗瓢盆。江宸只拿了一只小箱子,怎么都塞不下,許安然從一個格子鋪里取了只大袋子,一聲不吭地把東西全部放進去。江宸也不好受,他的聲音都有些抖,許安然你挑一個鼻涕人吧。許安然說不要了吧。
然后她就看著他提著包走出了格子鋪,跟他來的時候沒什么兩樣。寶馬車在街口的地方開過來,她看到江宸上了車,車子嗚嗚嗚開遠。其實她想罵他的,告訴他吃軟飯會很丟臉,但是她沒有。
一連幾天,許安然都沒去格子鋪,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直到把冰箱里的東西吃空。她又裝著興高采烈地回到店里,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從抽屜翻出一個鼻涕人掛件,那是當初她自己掏錢假裝顧客買來的。許安然拿著它看了好久,她終于相信江宸說的是對的,真正難過的時候,就會是這個樣子。
她猶豫了好幾次,把鼻涕人扔出去,又都撿回來。她可以對自己狠心,卻始終不能對他有半點的不好和舍棄。
理發(fā)店的小帥哥都看不下去啦,說干嘛還留著?許安然也不說話。
大概是舍不得吧。
有些愛有些人,就算挫骨揚灰也不后悔。
4
2007年夏天,許安然畢業(yè),她的格子鋪在商業(yè)街開到第三家。
設(shè)計新店鋪的時候,裝修工人忙不過來,許安然就爬到高處去安裝霓虹燈牌,結(jié)果一腳踩空掉下來,摔斷了腿。理發(fā)店的小帥哥抱起她就往出租車里塞。
謝謝你,小帥哥。許安然疼得齜牙咧嘴。
以后叫我名字,彭樂。小帥哥一手撐著車后座一手護著許安然的腿,生怕再引起她的半點疼痛。
慌慌張張跑去醫(yī)院打了石膏,許安然到底是個容易快樂的人,指著白白的石膏說,等回到店里我就用丙烯在上面畫一幅彩繪。彭樂沒心思理會他,跑來跑去拿了藥又去領(lǐng)拐杖。
許安然一個人等在醫(yī)院走廊里,鼻腔里到處是來蘇水的氣味,人們來來往往,她突然感到一點久違的幸福,這感覺并不明顯,卻讓她心情愉快。
彭樂拎來了一只拐杖,要許安然試一下。她覺得不好意思,不肯接。彭樂就說,姑奶奶,來這里的都急著看病,誰有心思看你的熱鬧。
許安然只好聽話,慢慢慢慢移動,走到拐角的地方她猛地轉(zhuǎn)回身,動作幅度大到把彭樂嚇了一跳。她看到江宸和齊慧正往這個方向走過來。
許安然走得太急,疼痛讓她摔趴在地上。
她知道江宸一定看到了,她都不敢抬頭看。她心里希望江宸跑過來扶她一下,又或者問候一下,但是江宸沒有,他牽著齊慧的手從容地從她身邊經(jīng)過,只留給她一個毫無表情的側(cè)臉。也許江宸做得對,愛情不在了,就不要再給對方留任何想象的余地。
彭樂抱她起來,被許安然推開,她堅持要自己來,她說彭樂,你是小看我了,這點小問題不算什么的。
說完又是一個狠摔。
5
彭樂不準許安然回格子鋪,硬是在住院區(qū)3樓訂了病房。
病友告訴許安然,之前這個床位上的病人是來墮胎的,男朋友對她百依百順還不滿意。好事的病友還說,她男朋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聽查房的小護士說,這都是第二次陪她來墮胎了。
許安然有點瞧不起江宸,覺得早前不該愛上這個不負責(zé)的男人。她只在病房住了三天就搬了出來,那個病友太八卦了,其實最不是東西,怪不得老是不出院呢。回到格子鋪的時候,彭樂正在忙活生意,他把最近的收入和記賬從電腦里調(diào)出來。
許安然挺滿意的,說要打賞他。彭樂一臉壞笑,說這些都是應(yīng)該的,親夫妻明算賬嘛。許安然糾正他,是親兄弟明算賬!沒文化真可怕。
你是男人?彭樂說。
許安然回他,才不是。
那就是親夫妻嘍。彭樂眉飛色舞,把許安然扶到沙發(fā)上,又拿出丙烯顏料來問她,想在石膏上畫什么?
許安然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說你隨便。彭樂就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太陽一道彩虹一棟房子,還有一只呆頭呆腦的小鳥。他的繪畫水準還維持在小學(xué)時代,就跟他的人一樣簡單。
你該在房子前畫一片綠色的草坪,許安然提醒,不然多單調(diào)啊。
不行!彭樂一口拒絕了,真要是畫上去,別人會一通亂踩的。
許安然樂得不行,笑得眼淚都跟著嘩嘩往下掉,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又想江宸了,就說哎喲,這破腿疼死我了。
6
齊慧發(fā)生意外的事情,許安然后來才聽說,那時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月的時間。
她趴在格子鋪里發(fā)了一上午的呆,然后翻出手機里江宸的手機號,發(fā)信息說,你的鼻涕人越來越好賣了。
那邊隔了好久回復(fù)說:你的腿恢復(fù)的好不好?
許安然就說恢復(fù)得很好,現(xiàn)在能跑能跳,要不你看看?
還是約在麻辣燙的小攤子上,江宸仍是只喝酒,很少吃東西 。許安然又用易拉罐排了一輛長長的小火車。
江宸說,齊慧到死都不愛我。
許安然說,我以為前前后后是不同的女人,原來從始至終都是她一個。
齊慧愛的不是我,他為那個男人墮了兩次胎,每次都是我陪著去。江宸笑笑,很丟臉吧,但是有什么辦法呢,誰叫我愛她呢。
后來呢?許安然鼻子酸酸的,她對眼前的男人誤會太深,等一切真相大白了,只會讓她更加心疼。
后來她爸在公司里堵她,不讓齊慧再跟那男人來往,齊慧被逼急了,從天臺上直接跳了下去……
7
那晚江宸還給許安然留了手機號,說過幾天要去深圳,那邊有個廠家對他的鼻涕人設(shè)計很感興趣。
江宸從包里取出一只鼻涕人掛件,猥瑣怪大叔的臉上加了兩片紅暈,可愛極啦,背面還加了改良的棉布,可以用來擦拭手機屏幕。
江宸說把它掛到你手機上,試試好不好看。許安然到底沒有拿出手機,上面掛著最早的那只鼻涕人,他們分開兩年,手機鏈就在上頭掛了兩年的時間。這段時間里,鼻涕人被許安然洗過很多次,到后來眼睛鼻子也變得模糊,臟兮兮像是剛哭過的孩子。
她不想把最后的那點心思攤到面前拿給他看,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她希望他可以沒有負擔(dān)地離開這里。
而她,也會有屬于自己的快樂吧。
8
2009年7月,許安然的格子鋪在大學(xué)城開到了第5家,生意也越做越紅火。許安然還給自己配了小車,整日里風(fēng)風(fēng)火火,像個不曾受過傷害飛揚跋扈的小女子。
2009年國慶假期,許安然跟著彭樂回了山東老家。對方父母都是和藹溫潤的人,待她也極周到。國慶節(jié)那天,彭樂很認真地把她拉回到沙發(fā)前,說選個好日子咱們訂婚吧,這也是爸媽的意思。
許安然捏捏他的臉,沒說話。這些年,她走了很多路,見過很多的分離,忍受了感情里那么多沒結(jié)果的等待,而現(xiàn)在,有個男人肯真心要把她留下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格子鋪里的一件商品,你愛或不愛,都一直存在,而那些她所能帶來的幸福,也只有珍惜的人才能夠擁有。
這么想著,許安然就放下了好多事情,躲進衛(wèi)生間悄悄扔了鼻涕人掛鏈,刪除掉江宸的手機號碼??粗樗R桶打著快速的漩渦,她在心里跟過去告別也跟江宸告別,雖然還是有一些難過,但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