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谷清
父親的飯缽伴隨著父親走過了將近五十個春秋。
記得七歲那年,父親就開始讓我學(xué)做家務(wù)活。放學(xué)回家,我墊著個木凳子,顫巍巍攀附在灶沿邊上,學(xué)著做飯和洗碗。飯做得雖然不盡人意,但父親和爺爺吃了從不變臉和埋怨,甚至還鼓勵,讓我今后做得更香更好。吃了飯,接下來是洗碗抹筷功夫了。這是件令我棘手又傷神的事啊,很長一段時間我是難以適應(yīng),尤其父親那個飯缽,簡直讓我無從下手:粗糙笨重,且灰不溜秋難看極了。盡管我用盡力氣,反復(fù)搓洗,都無濟于事,仿佛搓洗一件出土文物,我的小手時時發(fā)麻。所以,每當(dāng)洗碗的時候,惟父親飯缽“應(yīng)付”了事??墒歉赣H,他對這些從來就不以為然,做好做壞不關(guān)他的事似的。是吃飯的時候,父親取來了飯缽。他略加掂量,然后用手輕輕地擦拭,又用嘴輕輕地吹吹,便去鍋里裝飯了。這時的父親,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然而,父親的飯缽又盛滿一個個難熬的日子啊!
是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末,父親從死亡線上掙脫出來。那年修臘爾山公路,不到兩個月,父親實在抗不過了,就一人偷著連夜拼命往家里奔。五、六十里山路跋涉了兩天兩夜。到家了,爺爺哭了,父親那面色饑黃瘦骨嶙峋的樣子,爺爺怎么也認不出來了。然而這時,又是父親那笨拙的手從他的袋里取出一件物件——飯缽,他把飯缽遞給爺爺,叫聲“爹”便昏了過去……
那次父親一路乞討回家。父親的命從那死亡邊緣撿回來啊!
后來我長大,懂事了,才知道父親他那風(fēng)雨坎坷人生。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人民公社大集體化的時候,生產(chǎn)隊里按人按月定量發(fā)口糧,每人每月三十斤谷。我在小孩之列,情理之下,又少給十斤糧。那些年,家里多災(zāi)多難,禍不單行,爺爺跟母親相繼去世,棄下我和父親一家兩口。五十斤谷不過三十幾斤米,一月難吃一餐葷,何況父親“大肚子”,又我正當(dāng)“吃長飯”年紀(jì),這樣,父親思來想去盤算再三終不得法,就只好在那塊“自留地”上打主意,在那口鍋里動腦筋了。
自留地父親全栽上了紅薯,一年十幾挑紅薯收成,加上些蔬菜瓜果,也能捱過三兩個月的日子。父親說早上煮飯,晚上蒸紅薯吃。又是那個日子啊,一切為著填飽肚子,也就無所顧及,也就聽命于父親,照父親說的去做了。
早上煮飯,定量下鍋,還是遵循“一餐省一把,三年可買馬”那節(jié)約警言。然而此時,一個意念倏忽掠過我的心頭:哦,別忘了給節(jié)約缸添一把米!于是,我極不情愿卻又小心翼翼抓一把米丟進了“缸”里。飯熟了,這時父親收工回家,見他麻利去碗柜里取來了那飯缽,揭開鍋蓋裝起飯來。不到一半的樣子,父親的手打住了,他說缽里的飯就留著當(dāng)夜飯了。父親把飯缽?fù)葡蛞贿?又在我的小碗里盛了滿滿一碗,余下那不多的便是父親他自己的了。
然而最難捱又是那夜飯了。父親將早上特意留下的飯當(dāng)著了正餐(夜飯)并吩咐我蒸些紅薯湊合著吃。是下午,日頭即將西沉,寨子里開始生起了煙火。我匆匆趕回家里,把洗好的紅薯倒進鍋里,將那點剩飯,連同那缽放在鍋里紅薯上,摻一瓢清水,蓋上鍋蓋,便埋頭燒火蒸苕了。天降暮色,父親收工回家,這時夜飯熟了,父親急不可待掀開鍋蓋,他端起飯缽輕輕放在灶上,一面把缽里的飯全盛在了我的小碗里,冒冒的一碗,一面說“青兒,這是你的,趁熱吃了!”這時候我也顧不及了,便一個勁地拼命吃飯。父親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會掉下眼淚。然后他自己大口大口地吃紅薯……
有時候我曾試想,看父親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碌著,累了餓了,也多想給父親那盛有紅薯的飯缽分些飯去,可是,幾次努力都給擋回了。
父親,他就是這樣地啃著一個個艱難的日子把我撫養(yǎng)長大成人!
然而,從那時起,在以后很長的日子里,父親那飯缽幾乎讓我給淡忘了。那是因為我遠離家鄉(xiāng)遠離父親且又生活日漸好了的緣故。父親為人一向老實誠懇,他跟鄉(xiāng)下老屋情意深厚,難以割舍。是在那里,他守候著清貧,過著屬于他自己的生活。去年夏秋時節(jié),父親因病去世。清理遺物的時候,在父親衣柜的角落里,我便找到了當(dāng)年我最熟悉并且被父親當(dāng)著了稀奇珍寶的那個飯缽。飯缽還是那般堅硬粗糙,灰不溜秋并不鮮亮。我用手輕輕擦拭,想起當(dāng)年墊著凳子做飯洗碗,想起父親把僅有的那口剩飯送給我吃而他自己吃紅薯的情景,不禁潸然淚下……
在父親去世的那些日子,我整天少言寡語,忐忑不安的心就跟去了魂似的。好在妻子安慰,好在兒子還懂事,悲慟之余,他們懷念爺爺那個心情,讓我有種如釋重負之感。我把父親那個年代久遠的飯缽陳列在兒子的面前。然而,讓我倍感欣慰的是,兒子并不因那飯缽的粗糙和難看而生厭,而是手捧它久久地端詳,仿佛尋找有關(guān)我父親那個餓飯年月又是怎樣死里逃生的諸多往事。
[作者系本刊散文函授中心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