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一成不變的事物。我當過兵,上過大學,做過政府官員,做過外交官,做過政府下屬事業(yè)單位的經理,自己開過幾年文化公司,現(xiàn)在是國企的副總。我不覺得有什么后悔的事,只是如果做了別的選擇,人生就會換一番模樣。
我生長在北京的一個部隊家庭。1976年,高中畢業(yè)后,在人生的第一個路口,我選擇了那個時代最時髦的選擇——當兵。因為父親在二炮,我本可以走內部招兵的途徑進入二炮系統(tǒng),從而順理成章地當技術兵。但為了避免后門兵之嫌,我放棄了去二炮而從學校應征入伍,來到浙江當了海軍。我幻想海軍,軍艦,蔚藍色的大海,多浪漫。但實際卻不是那么回事兒:我們是海軍航空兵的高炮部隊,天天在陸地上生活訓練,哪有大海和軍艦。雖然很艱苦,但我還是堅持下來了,并且因為表現(xiàn)優(yōu)秀,而成為連隊中同年入伍兵中第一個入黨的。
1977年,中國恢復高考制度。聽說我的一些高中同學考上了大學,我很羨慕他們過上了夢想中自由自在、奮發(fā)圖強的生活??上腋咧挟厴I(yè)時,中國摒棄了高考制度,否則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高考。高考制度的恢復,重新喚起了我的求知欲望。我讓我母親把我中學時的俄語課本寄給了我。晚上8點半熄燈后,我蒙在被子里,依靠手電筒的光線,偷偷把中學俄語課本從頭到尾復習了一遍。1978年底,我向部隊領導申請復員。得到的答復卻是要推薦我去報考部隊院校,要我先深造后提干,做好在部隊長期干下去的思想準備。但我是鐵了心啦——就是要復員,要考大學,要奔向新生活。
當部隊宣布復員命令念到了我的名字時,我意識到從此時此刻起我就不再是軍人了,于是我猛地扯掉了軍裝上的領章,三年來因我對新生活的向往而在內心孕育、積累的壓抑瞬間爆發(fā)了。那是1979年2月。
從回到北京的第二天起,大院里的發(fā)小們就開始接二連三地叫我出來玩,去看部隊里的內部電影。連續(xù)看了一星期的電影,跟哥們兒們玩兒得撒了歡兒,我心里嘀咕:“還考大學嗎?考得上嗎?現(xiàn)在這樣的小日子不也挺好?”是考大學還是參加工作分配,我舉模不定,說真的,在部隊里求知的決心這會兒都被內部電影,“掃除舞盲”的口號和鄧麗君的歌聲所沖淡了。我被新生活搞醉了。然而復轉軍人安置辦的一塊比雜志大不了多少的小黑板又使我清醒過來,這上面最好的工作單位是西城區(qū)清潔車輛維修廠。于是我決定先考大學,如考不上再參加工作分配。
我母親是中學教師。她像當年力主我當兵一樣堅定地鼓勵我考大學。她特地為我聯(lián)系插班到她的學校畢業(yè)班中補習。第一次上課是在上午課間操后的第三節(jié)。可我一早還是應當兵時戰(zhàn)友的要求去他家里玩。幾個戰(zhàn)友見我仍穿著藏藍色的軍裝,左肩右斜挎著軍用書包,便數(shù)落我說:“你這身衣服還沒穿夠啊?”我進屋一看,幾對穿著打扮時髦的男女伴隨著港臺音樂在跳舞。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親眼見男女摟在一起跳舞。眼前的一切對我散發(fā)著從未有過的誘惑。我一個人靠在門旁,看著表一分一秒地過去,想趕緊去上課,又舍不得離開。那種心理斗爭和煎熬的感覺至今還印在我心頭。
最終,我在離上課還有二十分鐘的時候,一狠心對主人說:“你們玩兒吧,我得上課去!”走出門,我玩兒命蹬著自行車朝學校趕去,再也沒回頭。
從那一刻起,我更堅定了考大學的決心。
后來,我經常和別人講起此事,那仿佛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十字路口。如果我當時選擇留下來學跳舞,事后再結交一些女孩子,結果可想而知,怎可能考大學?那樣,我將踏上另外一條人生道路。
我直覺得自己很幸運,命運不斷地將我往正路上引導??即髮W也是如此。
我喜歡俄語,因此希望報考俄語專業(yè)當時報考外語專業(yè)有23歲以下的年齡限制,我已經22歲,也就是說,如果那一年考不上,我將不再有機會了。最終我考試成績總分超出外語類全國重點大學的錄取分數(shù)線35分。我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學,結果沒被錄取。我的第二志愿是北京外國語學院。其實這是撞運氣,因為北外通常只錄取第一志愿填報本校的考生。在接到復轉軍人安置辦通知去取錄取通知書時,我猜想:“北大上不了,北外也不會考慮我,那只會是我的第三志愿——蘭州大學啦??磥韯偦氐奖本┚陀忠ネ獾亓??!碑斘铱吹脚Fぜ埿欧庀旅鎸懼氨本┩鈬Z學院”時,我簡直欣喜若狂!由于我填寫了服從語種分配,入學時我被分配到法語系。
大學幾年,我在“玩”字上下的功夫大于學習。我的體育才華得到了充分施展。我既是院排球隊的主力又是籃球隊猛將,在體育方面算是個精英,為法語系和學院在很多項目上爭得過榮譽,出盡風頭,小有名氣。
由于在大學期間有任學生會干部的閱歷,畢業(yè)分配時我被文化部外聯(lián)局挑中。這個單位負責派文化外交官到中國駐外使館工作。我自信到了這個單位一定有機會去法國工作。不料,干部部門考慮讓我做外聯(lián)局的團委書記,也許這在別人看來是難得的機會,但我不愿意。我提出要搞業(yè)務,鍛煉自己的法語水平,不想做行政工作。沒想到這惹惱了外聯(lián)局負責招生的領導,于是我的檔案被退回北外。最后,所有同學都分配完工作了,就差我還沒著沒落,可急壞了系里的老師,他們四處為我聯(lián)系單位。我真沒想到我會落得如此難堪的地步。最終,還是外聯(lián)局勉強收留了我,以觀后效。
對此,有人說我不成熟要是我接受了團委書記的職務(那是國家機關科級干部),勢必對今后的仕途大有益處。但是,如果我真想做官,我在部隊的時候就有機會,何必去上大學。既然我選擇了學習外語,我就要將外語作為我今后事業(yè)的基礎。另外,我實在不愿意坐在辦公室里搞行政工作,我希望我能夠走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別樣的天地。
1985年,我被派到了中國駐比利時使館文化處工作。6月25日晚,我登上飛往巴黎的飛機。我至今保留著這張中國民航(CAAC)的飛機票,并把它裝在相框放在書柜顯眼處。因為這張機票不僅是我第一次出國、其實也是我平生第一次乘飛機的紀念物。
在駐比利時使館工作期間,我犯了一次“大錯誤”。當時還年輕,我的級別不夠資格攜配偶一同出國任職。使館里凈是單身漢,有個小伙子剛結婚兩個月就被派到國外。春節(jié)會餐時,他觸景生情,一人跑到樓上哭起來。我在異國他鄉(xiāng)也非常想念自己的妻子,我也是結婚不到三個月就只身一人出來了。這時,恰有比利時朋友在華幫我妻子申請去比利時自費留學。我知道,由于我的工作性質,她到我身邊來留學是違反當時的有關規(guī)定。但我仍然鼓勵她做這件事。我的理由是:妻子是自己聯(lián)系自費來比利時留學,我沒有利用在使館工作之便來幫她。
最終的結果是:妻子終于來比上學了,我們暫時結束了兩國分居。但好景不長,十個月后,趁我回國休假之機,干部部門沒收了我的護照。如此,我被扣在了國內,和仍在比留學的妻子又重新兩國分居。我被認定犯了外事紀律錯誤,而且是“超前(那時在整個駐外機構中都罕見)、超級別(我當時僅僅是隨員——最低級別的外交官)犯錯誤”。
犯了錯誤的我被留在國內工作。由于我的工作態(tài)度積極,成績突出,1992年初,我又被派到中國駐法國大使館文化處。1996年5月,我在法國近四年半的任期結束調回國。1997年我要求調入文化部下屬的演出公司工作,做些自己想做的事。這樣,我的國家公務員生涯到此結束。2002年,為了籌辦和落實中法文化年的演出項目,我以被借調人員的身份再次來到中國駐法國使館文化處,一干又是兩年。
在我的外交生涯里,我第一個任期在比利時,此后又在法國干了兩個任期。加起來共有八年半的時光在西歐度過。這樣的閱歷不僅令我驕傲,也令他人羨慕。有許多人,畢業(yè)后就去了非洲,從青年到壯年再到老年,一輩子就在非洲工作。我在文化部的一位同事,在非洲工作了好幾任。有一次他回國途經巴黎停留時見到我:“你能在法國工作多好啊!我真希望在有生之年也來法國干幾年。”此話說出沒幾年,這位仁兄在國內突發(fā)高燒,周四住進醫(yī)院,周日便去世了。他就是在非洲時染上了致命的熱帶病。想到這些,我真知足了!
結束了在法國的第二個任期后,我回國隨即調入保利文化公司。由于此時保利還沒有成立演出公司,而我多年的法國朋友、演出商又急切希望我協(xié)助他將中國的演出項目輸送到法國,于是,我暫時沒有去保利上班,而是與法國人合作成立了我自己的公司。2007年10月,我加入了剛注冊成立的保利演出公司。我又回到了體制內。
我事業(yè)上的一個不大不小的亮點是我與中國雜技二十年的姻緣。
1989年1月,我作為文化部的官員,帶著三個中國雜技節(jié)目參加法國“明日”世界雜技節(jié)。這是我“雜技生涯”的開始,從此一發(fā)不可收,一做就是20年。
20年來,我年年一、二月份帶中國雜技節(jié)目到法國、摩納哥參加國際雜技比賽。20年間,我無數(shù)次地看到中國雜技演員站在金獎領獎臺上,與他們分享喜悅;我也看到過他們與最高榮譽失之交臂,與他們分擔憂愁。在國內,我沒見過他們落淚,然而在國際賽場上,不論是喜悅還是悲傷,他們的感情和淚水都盡情地宣泄著,甚至有人在獲得金獎后激動得蹲在地上哭得起不來。
中國雜技演員們大部分從小開始訓練,鮮有受過系統(tǒng)的文化教育,也沒有太多的人生閱歷、但他們樸實、簡單、待人厚道、有感恩心。有時,他們很小的一句話也能給你很深的觸動。有一次在巴黎演出,一位演員謝幕后,激動地對我說:“老師,我今天才真正感覺到我是一個演員!”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你聽聽觀眾的掌聲!在國內哪有這樣的場面?”我告訴他:“觀眾為你鼓掌,因為在他們眼里,你不單單是個演員,而且是一個藝術家。”我跟中國雜技人相處了這么多年,與他們產生了很深厚的感情。要把自己當作他們中的一分子去接近、體會他們,也只有這樣,才能兌現(xiàn)我的行為準則——“為雜技界做點兒事。”
自我1984年入文化部開始從事對外文化交流工作至今已整整25年了。二十多年來,盡管我換了不少工作單位,從政府官員到外交官、從民營公司小老板到國企管理者,我的社會身份和社會位置變換多次,但我是“萬變不離其宗”,我的宗就是雜技。因為不愿意背離這個“宗”,我可以離開政府部門,忘記仕途去經營雜技。有朋友對此不解,其實道理也很簡單:我以為,相比較而言,雜技是最具有社會效益價值和經濟效益價值的藝術門類。這一點在演出市場發(fā)達的西方國家尤為明顯。中國雜技在國際賽場為祖國爭得殊榮最多;在國外演出市場則因其的藝術品牌價值而賺錢最多。這么有價值的事情我為何不做呢?
另外,雜技也給我?guī)砹耸鈽s。由于我“推薦中國雜技有功”,2005年1月,經摩納哥大公國時任國王雷尼埃三世批準,摩納哥王室授予我摩納哥大公國文化騎士勛章。其實,這僅僅是因為帶領中國雜技節(jié)目去參加國際比賽的翻譯是我,我不過是搭上了這班由中國雜技演員駕駛的順風車,中國雜技在國外的聲望和成績更應該歸功于眾多默默無聞的雜技演員們。
最近我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作為策劃者之一,我參與了中央電視臺文藝部《新雜技英豪》晚會的拍攝。6臺晚會,近40個優(yōu)秀雜技節(jié)目、連續(xù)6天在央視三套黃金時間段播出,這在中國主流電視媒體中是開先河之作。我又做了一件別人從來沒做過的事情,它的意義就在此!
20年來,我沒有為中國雜技做過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但在這20年里,中國雜技節(jié)目在蒙特卡羅、法國“明日”等重量級國際大賽中獲得的幾十塊金牌確與我密切相關。我為中國雜技界的付出受到了圈內人的認可。有了這些,我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