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浙南大山深處,碗窯的太陽光似乎是特別的,那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光,著了魔似的在青山竹篁間舞蹈,一忽兒明一忽兒暗,油彩般鮮明,光線涂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輝煌,讓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深深凝望。
傍晚的碗窯古老神秘,天空蒙著一層遼闊的深邃。山巒的顏色,恍如夢境的過渡,隨著風(fēng)的漲落,匯合起晚霞和翠鳥的倒影。
遠(yuǎn)遠(yuǎn)地,便望見了碗窯的標(biāo)志,一座圓錐形的煙囪。青山正對溪流,溪邊是從前的碼頭,野渡無人舟自橫。淺灘邊,有人垂釣,有人游泳,有人攝影,有人放風(fēng)箏,有人支起帳篷,五顏六色的,像一朵朵彩色的蘑菇。“青山無處不藏云,村屋四舍皆含煙”,像淡筆的青花掃出,一幅活脫脫的水墨畫卷,叫人說不出的歡喜。
碗窯的瀑布上下相疊,首尾相接。泉從巖生,瀑向林出,宛如一隊白馬銀甲的騎兵,搖旗吶喊,俯沖山谷;又好似一群上穿素衣下系綠裙,仰慕人間煙火的仙女,翩翩躚躚,從天而降。
青石鋪就的山路,一頭連著大山,一頭通往山外,除了翠竹,更多的是樟樹、楓香、板栗等珍稀古樹,得兩三個人才能合抱。山路上,清寂無人,只聽見車輪軋在樹葉上的“刷刷”聲。鋪天蓋地的綠意,從四面八方襲來,旋即又向后退去,偶有鳥雀飛過頭頂,膚色亮麗的小蜥蜴,調(diào)皮地從腳邊匆匆爬過。
一條自古及今的山泉蜿蜒而下,嘩嘩水聲鬧得滿山皆聞。當(dāng)?shù)卮迕裣匆?、做飯、洗涮、沐浴,全仗著這條小溪,幾座舊時水車也在咿呀轉(zhuǎn)動。舉目望去,鱗次櫛比的吊腳樓,有著褪盡繁華的質(zhì)樸,屋舍后大多有毛竹引山泉入戶。
民居的大門,隨意敞開著,屋前陽光瀉下一地金黃,墻頭的夾竹桃開著花,像綠底的老織布上浸染的花簇。雞窩里滾出一顆圓圓的蛋,老母雞咯咯噠咯咯噠地炫耀個不停。兩層的吊腳樓里,傳出烤芋頭的香味,柴火在爐灶內(nèi)劈啪作響。主人在悠閑地忙碌著,茶壺里的開水嗞嗞地躥著白色蒸汽。
這個世代燒制青瓷碗的古村,其青花陶瓷,在乾隆年間便聲名遠(yuǎn)播,客商云集。因產(chǎn)品供不應(yīng)求,客商為囤足貨物,往往要在碗窯住上數(shù)月。村民們便在下窯、半嶺建了兩座戲臺,定期組織戲劇表演,連毗鄰的福建百姓都趕來看戲。下窯在唱,半嶺也在唱;這個班子還未開拔,下一個班子又已到來。溫州各地區(qū)的戲班子,但凡稍稍出色的,都曾在碗窯獻過藝??涨盎钴S的氣氛,極大地刺激了來此演出的戲班子,幾乎天天在“斗臺”。出窯的日子也是碗窯的盛大節(jié)日,人們都要歡慶歌舞,上演戲曲?!斑诉恕碧ど瞎艖蚺_,鏗鏘的鑼鼓,激動的喝彩,輕盈的腳步,飄逸的水袖,如秋日野菊般迷人,千年風(fēng)雨一幕戲。
傍晚的碗窯溫柔恬靜,山間炊煙,像是點睛的一筆,讓人墜入夢境。夕陽將金色倒影,留在碗窯的橋邊、水中、老房子的院角、古樹的枝丫和白鵝搖晃的身影上。
喜歡碗窯的風(fēng)。不疾不緩,像一個思念已久的人,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趕來,吹得滿山搖曳波動,夾著潮潤的植物芳香。等吹到臉上,卻變得溫柔了,你的頭發(fā)飄起來了,你的目光澄澈了,你的內(nèi)心有了煙火的氣息,你便不想走了。
喜歡碗窯的瀑布。穿過山澗懸崖,白云芳草,在陽光下瀲滟,在月光里泛波,在春風(fēng)里沉醉,在秋日里追逐,那一道道激情雪白的墜落,讓你在夢中都有一種縱身擁抱的沖動與歡欣。
喜歡碗窯的山路。迎面遇上村民,他們會和善地讓你先過;石縫間,有探頭探腦的青草,小徑上,小燈籠般的紅柿,觸手可及。在這里,無論駐足、眺望或冥想,都讓人心生驚喜。
喜歡碗窯的光線。特別是黃昏時分,光線投在褐色的木板墻、隨意栽種的花木、曬在竹榻上的魚干、天井、石板地和石水缸上,投在吃飯的村民、洗澡的嬰兒身上,屋檐下默坐的老人,臉上有著人生的大徹大悟。
陽光被喜愛它的枝葉撫摸后,化成動人的光斑,星星點點,彈出明滅的節(jié)奏。一縷橘紅色的光,消逝在山陰道上,四周的植物由深綠轉(zhuǎn)為暗紅,由暗紅轉(zhuǎn)為深紫,最后,又由深紫消失了顏色。山間,涌起淡淡的霧,依稀可見的淡月,仿佛大幕拉上,燈火亮起的剎那,不免有微微的怔怔。戲臺前聳立的三官燈亮了,山巒、煙囪和水車,成為深色剪影。驀然回首,一切仿佛電影畫面般定格,又被無限拉長。
風(fēng)在吹,風(fēng)中飄來古老的聲息,是植物的,更是泥土的。樹在泥土里呼吸,云從泥土中升起,人們在泥土上生存。小徑分岔的山道盡頭,沙漏在骸骨和青草之上緩緩流動,碗窯像一朵火焰般顫抖著,好像從來不曾從世上消失。
碗窯是一闋湮滅的詞章,一段擱淺的神話,令時光俯首的姿勢,短暫而漫長。你多想變作一件精美的青花瓷器,穿過火焰和民謠,一直走,走進那個疼愛你的人眼里。
憶你當(dāng)初,惜我不去;傷我如今,留你不住。這就是碗窯,妖嬈而寧靜的碗窯。
(郭思良摘自《經(jīng)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