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季,獵人橫行。
整個秋天,我都蜷在灌木叢下面的洞穴里,頭頂?shù)奶J荻花一蓬一蓬地開了,因著風(fēng)過,雪一樣飄遠(yuǎn)了,而我卻寸步難行,我腿上的槍傷開始一點點潰爛。
小灰每天去湖邊含來清澈的湖水幫我清洗傷口,然后敷上嚼爛的劍茅草。鋒利的齒葉劃爛了小灰的舌頭,鮮血凝在唇角。
小灰是另一個洞穴里的另一只獾,我被獵人打傷后,他一直在照顧我。
那座湖,是草原上惟一的一座湖。
獵人們隱藏在蘆葦里,樹叢里,茅草堆里,所有的槍口都瞄準(zhǔn)了這座小小的湖。因為他們知道,所有的小動物都會在這里出現(xiàn),因為它們要喝水,要生存。
槍聲和凄厲的哀號籠罩了整個草原。
每天深夜,小灰都會去湖邊含水為我清洗傷口。
我趴在洞穴里,看著小灰的身影在無邊的暗夜里小心翼翼地躲閃著遠(yuǎn)去。更遠(yuǎn)處,是此起彼伏的槍聲。
我睡不著,總覺得周遭都是細(xì)細(xì)碎碎的腳步聲,我很害怕。
腳步聲越輕,越害怕。
小灰每天都能回來,又每天都要出去?;貋砹司鸵欢ㄒ俪鋈?,而出去了就不一定能再回來。
我感覺到小灰為我清洗傷口的時候,舌頭總是微微地顫抖。
我說,你害怕嗎?
他說,我不怕,我輕輕地抖是給你按摩傷口呢,舒服嗎?
我說,不舒服,我疼。
他說,那我輕點。
我說,那也不行,是心疼。
白天的時候,我們一起蜷在小小洞穴里。
那個洞穴是我夏天的時候掘的,很小,兩個人一起鉆在里面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恕?/p>
小灰便又開始掘。因為一到冬天,所有的獾都要把自己養(yǎng)得胖胖的,用肥厚的脂肪來抵御寒冷的侵襲。
小灰怕冬天的時候,我變胖了,就住不下了。
冬天就快來了,可是我一點也不想變胖,我怕我變得胖乎乎的,小灰就不喜歡我了。
每天晚上小灰都會出去找水和食物,他想在冬天來臨之前就把我養(yǎng)得胖胖的。
他怕有一天,他出去了,就回不來了,沒有人抱著取暖,會冷。
在這個槍聲四起的季節(jié),所有的小動物都沒有明天。
小灰出去了,兩個人越冬的洞穴便變得異常的空曠,寒風(fēng)在每個角落里迂回。
我守在暗黑的角落里等天亮,我知道,也許我的等,除了天亮,什么也等不到。而我們就在這樣的等待里,簡單地相愛,我們期待著春暖花開,期待著有一窩兒女,然后在冬天來臨之前,把他們養(yǎng)得胖胖的。
可是冬天來了,小灰卻走了。
那天我守在洞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小灰瘋了一樣往回跑,矮灌木的葉子在身后落了一地,可就快到洞口的時候,他卻突然朝另一個方向跑了。
然后,我就聽見了很輕很輕的腳步聲,輕得讓人害怕,兩只大大的黑靴子踩著細(xì)碎的葉子停在我的洞門口。再然后,槍就響了。
我看見小灰踉蹌著倒下了,身體不停地顫抖。
淚水一下子涌出來,我疼,是心疼,仿佛那冰冷的子彈穿透的不是小灰,而是我的心臟。
那雙大黑靴子停在小灰身邊,只一會兒,又轉(zhuǎn)身走遠(yuǎn)了。
我拖著槍傷的后腿爬過去,小灰已經(jīng)閉上眼睛了,風(fēng)把他黑色的毛羽吹得翻翻騰騰。冬天來了,可他卻來不及把自己養(yǎng)胖了。
我輕輕地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也許暖一暖,他就會醒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牙咬得緊緊的,嘴里鼓鼓的,都是湖水。這是他含回來,為我清洗傷口的。
啪。槍聲又響了。
我一翻身,滾進(jìn)洞穴里。
那雙大黑靴子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走了,我的傷口旁邊又多了一個傷口。
小灰不在了,原本兩個人越冬的洞穴變得空落落的,就算我把自己養(yǎng)得再胖也填不滿了。
小灰就躺在不遠(yuǎn)處的草叢里,風(fēng)把他頭頂?shù)奶J荻花都吹散了,不斷不斷地飄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下了無邊無際的雪。
我拖著身體再一次爬過去,咬著小灰的尾巴一點一點地往回拖,我想把他拖回他自己掘的洞穴里。
冬天來了,我們都沒有把自己養(yǎng)胖,那個洞穴又太空曠,我怕他會冷,也怕自己會冷,所以我想把他拖回來,可以擁抱著取暖……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獵人們都離開了。
其中一個獵人到處夸耀自己有多聰明,說自己打死了一只公獾,然后又用那只公獾,引出了另一只母獾,只是倒霉得很,不知道為什么冬天的獾也那么瘦……
(韓世平摘自《當(dāng)代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