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九歲,妹妹八歲。父親在上海開的殯儀館倒閉了,他只得到處漂泊尋找工作,母親在鳳凰小鎮(zhèn)到大上海這條線路上跑單幫,家里讓失業(yè)的二哥當(dāng)家,我和小妹在鳳凰小學(xué)念書。
二哥當(dāng)家精打細算。我們的早飯,是一個大餅或一只山芋,中飯的菜以咸菜、燉醬為主。一天中午,隔壁人家做壽送來一碗大肉面,二哥把面分給我們吃,把一塊大肉切成肉丁,留到明天中午沖湯吃,晚飯從來不吃菜,二哥把中午吃剩的飯,用油鹽炒來吃,我們叫它油炒飯。
“開飯啦——”灶屋間里傳來二哥的吆喝聲,我和小妹丟下鉛筆,爭先恐后奔到灶屋間,二哥把鍋里的油炒飯用菜刀分給我們。我的“小人碗”,白底藍邊,碗上有兩個穿著古裝的小男孩扛著如意棒戲耍;妹妹的“小鳥碗”,白底紅邊,碗上兩只可愛的小鳥棲息在枝頭。我們在那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年頭,對自己的碗更是情有獨鐘。 我們—邊吃著二哥炒的又香又軟的油炒飯,一邊望著碗里金黃色的飯粒里夾雜著一粒粒晶瑩的鹽,嚼到鹽粒,含在嘴里,濃濃的油香蔓延在味蕾上……
第二天上課時,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小妹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我向她招手,讓她和我坐在一起。小妹一坐下來便問我,我們怎么回家?我說,等雨停。小妹說,不停怎么辦?我說,冒雨沖回家!
“來了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教室外傳來,是二哥,天哪,二哥淋得像落湯雞。二哥樂呵呵地走近我的課桌,打開罩籃蓋子,拿出兩碗油炒飯說: “今天沒菜,吃油炒飯!”我和小妹迫不及待地端起飯碗,有滋有昧地吃著油炒飯。教室里食物香味繚繞,別的家長送來的飯菜,有魚有肉,有湯有菜……
“怎么,他們吃白飯?”一個吃著魚肉的同學(xué)瞥見我們的飯碗,發(fā)現(xiàn)我們光吃飯,沒菜吃,覺得奇怪。我和小妹的臉?biāo)⒌丶t了起來,立刻埋頭大口大口地吃,忽然一口飯把我噎住了,不停地打嗝。二哥在旁邊溫和地吩咐我: “慢慢吃,慢慢吃……都怪我,沒有給你們沖個醬油湯。”我朝二哥搖搖手,小妹朝二哥拍拍嘴巴,教室里吃飯的同學(xué)哄堂大笑,都笑我們的寒酸。
我和小妹把二哥帶來的油炒飯吃了個精光,然后把碗交給二哥,站在校門口目送二哥回家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密密匝匝的雨簾里……
媽媽從上?;丶业漠?dāng)天晚上,便托人去鎮(zhèn)上警察局給二哥謀了個燒飯的差事。
二哥去了警察局燒飯,?;丶铱纯次覀儯看慰吹轿覀円患胰撕戎盏贸鋈擞暗谋≈?,他就眉心打結(jié),不斷地嘆氣。我和小妹吃罷粥,拉著二哥的手說,好久沒吃你的油炒飯啦。二哥苦笑著沒說話,但他的眼睛濕潤了。
一天傍晚,我們和媽媽在天井里納涼,天井里的晚飯花盛開了,馨香四溢。我們老早吃的薄粥,肚里已發(fā)出“咕嚕?!钡穆曧憽屨f,肚里餓就早點睡吧,睡著了不會餓。我和小妹不想鉆進又熱又悶的蚊帳,賴著不走。
夜空漆黑一片,寂靜無聲,忽然我家的長弄堂里傳來“嗒嗒”的厚重腳步聲,我和妹妹立刻警覺地伸長了脖子,兩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弄堂口。小妹眼睛尖,立刻一邊蹦跳著,一邊嚷嚷:二哥回來啦!只見二哥肩上掮了一個笨重的麻袋,往客堂里去。
媽媽點了一盞煤油燈,二哥解開麻袋,我和妹妹立刻圍了上去,哦,一麻袋黃澄澄的鍋巴。螞問二哥,你從哪里弄來的?二哥說,每天燒飯時,飯燒得干一點,便生出一張大鍋巴,我一天天把它積聚下來。媽說,我們斷了幾天糧食,你弟弟妹妹叫苦連天,都說路也走不動了,這下可有救了。二哥說,鍋巴煮飯挺香的。媽說,老二出去了,也一直想著家,不過,你也要小心,別被人發(fā)現(xiàn)了。二哥笑著說,我藏得好好的,絕對不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
媽怕影響二哥的工作,一直催促他趕快回去。我和小妹拉著二哥的手,送到家門口,一直到望不見二哥的蹤影方才回家去。
次日中午,媽媽燒鍋巴飯吃,飄出的一縷縷濃郁的飯香,讓人聞著就饑腸轆轆。
一個深秋的早晨,來了輪船,媽媽又去上海找工作。她給我們留下了十幾斤米,她說,找到工作,就給我們寄錢來。媽媽走后,二哥隔三岔五來家里看我們。
轉(zhuǎn)眼半個月過去了,媽在上海還未找到工作,家里留下的米也吃完了,幸虧二哥常給我們捎來一些鍋巴接濟。
一天晚上,二哥哭喪著臉。從警察局回家說,有人告發(fā)他,他已經(jīng)被局里解雇了。
從此,二哥和我們一起喝著薄粥,一直快樂不起來,我和小妹逗他開心,他仍繃著臉悶悶不樂。
二哥突然病倒了,躺了兩天不吃不喝,我和妹妹放學(xué)回家站在二哥的病床前不是看他昏睡,便是聽他痛苦地呻吟,我們只有抹眼淚。
二哥的病一天重一天,我和妹妹心急如焚,我忽然想起我們鎮(zhèn)上有個很有名的陳醫(yī)生,大人都說他人好醫(yī)道高。我拉著妹妹的手,鼓足勇氣,踏進陳醫(yī)生的診所。見到陳醫(yī)生,小妹情不自禁地哭了,我的眼淚也控制不住,陳醫(yī)生走過來溫和地問我,啥事啊?快跟陳醫(yī)生說。
我便把二哥的病一五一十地跟他說了,陳醫(yī)生神情緊張地說,你是青龍橋頭的張家小弟?我忙說,是的是的。陳醫(yī)生說,我跟你去你家。
陳醫(yī)生走進二哥的房間,坐在二哥的床沿上,一把脈,一邊給二哥開藥方。陳醫(yī)生對我說,你去“大全堂”取藥。我說,我家沒錢。陳醫(yī)生說,藥方上我已寫明了我去結(jié)賬。我和妹妹聽罷,立刻跪在陳醫(yī)生跟前磕頭道謝,陳醫(yī)生把我們扶起來說,不用不用。
送走了陳醫(yī)生,我和妹妹拿了藥方,像插了翅膀似的飛到了“大全堂”,取回了三帖中藥,立刻回家給二哥煎藥。
二哥吃了陳醫(yī)生的藥,果然有了胃口,讓我給他熬粥吃,我和妹妹歡呼雀躍地說,二哥有救了,陳醫(yī)生真是個神醫(yī)!我和妹妹從心底里感激他。
眼看著二哥的病一天天好起來,我和妹妹一直想給他弄點好吃的。街上的好東西,我們沒有錢買,我和妹妹炒了一碗油炒飯,給二哥端到床前,二哥一見我們炒的油炒飯,一邊落著淚,一邊對我們說,哥現(xiàn)在吃不下去。
我說,二哥你給我們炒了那么多次油炒飯,我們給你炒一次,你也要品嘗一下我們的手藝。
“等哥病好了以后,還是讓哥給你們炒……”二哥把油炒飯推給了我們。望著二哥瘦削的臉,蓬亂的頭發(fā),深陷的眼窩,我和小妹心酸地離開了二哥的房間。
大年夜到了,二哥的病痊愈了。可媽托人帶回來一包筍干,說不回來過年了。小妹急得哭了,二哥裝作高興的樣子說: “小妹別哭,今天二哥給你們做‘年夜飯’?!?/p>
二哥一個人在灶屋間里忙碌,沒多久,他又吆喝了: “快來吃年夜飯哦!”我和妹妹走進灶屋間,只見黃澄澄的油光光的油炒飯,一股濃濃的油香撲鼻而來。我和妹妹捧著油炒飯,越吃越有味道,二哥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