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恨它恨了多久。
當(dāng)我還在幼稚園里玩過家家的年紀,就被抱上了鋼琴凳,于是,琴鍵從此突兀地橫亙在我的生命里,見證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歲月。
我喜歡鋼琴,它確實低調(diào)而優(yōu)雅,令人聯(lián)想到風(fēng)度翩翩的宮廷樂師輕輕微笑深深凝視,還有城堡中的海倫“一笑傾入城,再笑傾人國”,又像一汪憂郁的眸子里吐不盡的愁腸萬千。當(dāng)然,這是別人的雙手在鍵上蹁躚。
而我,無法做到。我的手指又小又短永遠夠不到黑鍵,彈遠一點的琴鍵還要騰空一躍,經(jīng)常按錯鍵發(fā)出刺耳響亮的不和諧聲音。于是, “啪”,老師的教鞭毫不猶豫地抽了下來。我的眼淚立刻沉甸甸地盈滿眼眶,還竭力不讓它們掉下來,任其模糊視線。每節(jié)課下來,手背上總是三四條微微凸起的痕跡。我握著拳頭,不想尋找任何慰藉。那是像烙在身上一樣的恥辱的印記。
我覺得我的生活如同黑鍵,不和諧且漆黑一片。
我每天花兩個小時練琴,每天都練得“嗚嗚”地哭,像只受傷的小狗,因為不得不眼睜睜地錯過最喜歡的動畫片。在挨打和動畫片之間,我選擇放棄后者來避免皮肉之苦。
我曾一度很想不再學(xué)琴,不明白為什么其他小孩可以天天快樂地游戲而我必須天天彈琴,彈到小指畸形。那時我最崇拜和我一起上鋼琴課的小女孩,她說什么都不練了,回家被她媽媽狠狠地揍了一頓還是不肯松口,最后她迎來了徹底的自由。我抬頭看了看老師兇悍的臉,咽了咽唾沫什么都沒說。
受苦的不光是我,還有天天聽我凄慘琴聲的鄰居。想起一次鄰居到我家來玩,我媽夸鄰居家的小男孩聰明活潑,阿姨夸我聽話還會彈鋼琴。后來小男孩告訴我,他媽經(jīng)常抱怨我在她炒菜的時候彈練習(xí)曲導(dǎo)致她多次將一大勺鹽放進糖醋排骨里。
老師說,巴赫的曲子我彈得最好,雖然它古怪、不和諧,最難彈。
我不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它的。
當(dāng)我必須背上行囊去住校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一直不曾離開過琴鍵,只是因為喜歡。以前我卻不知道。
鋼琴帶來的境界,像夏夜靜謐月光下的滿塘荷花,像輕撫沙灘的海水在耳邊呢喃細語,像淚光中片片落紅愁如海,淡淡地講述著過往。我的手在琴鍵上翩然起舞。
在老師講得唾沫橫飛時,我的小指總是不自覺地靜靜彈;在考試做不出題時,我的小指下意識地打著節(jié)拍輕輕彈;在上臺講話緊張時,我感到小指貼著褲子緩緩彈。無意識的抽動,猶如條件反射。我曾仔細觀察過自己的小指,指尖上翹,指甲歪斜,看上去扭曲的樣子,畸形。最愛的事物,才令我傷得最深。
一個童話中說用桔梗染了手指,會看見思念的人。我還沒有思念的人,于是我在手指搭的四方形窗戶里,看見了我那泛著乳白色象牙光芒的白鍵,柔和且純潔。
住在學(xué)校里每天不用彈鋼琴,可我依然讓手指“劈又”,做成180度的完美姿勢,同桌總會驚異我手指的修長,事實上我已經(jīng)可以跨越9個白鍵,上下來去自如。有時會說起自邦的華麗輕盈、貝多芬的雄渾壯闊,還有巴赫的深沉內(nèi)斂,聽到旁邊女生一句“炫耀什么啊”,便很識趣地不再提起。小指隱隱作痛。
難得去上一次鋼琴課,老師很惋惜的樣子。她說她當(dāng)初打我是因為想讓我彈得更好一點,可完全不記得她下手的厲害,反復(fù)強調(diào)她很溫柔。我笑著向她道別,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傷痕早已痊愈,可能印記溶進血液里,成為美麗的花紋了吧。
最后一次苦哈哈地練琴是為了應(yīng)付十級考試,每天六小時,一個半月。當(dāng)時是很痛苦很折磨,回憶起來卻風(fēng)輕云淡很快樂。
白鍵比黑鍵多一點,我能想到的快樂也比難過多一點。
我想我得到最多的,不僅是操縱黑白鍵的技藝,更重要的是洞察了更多人的心靈與感情,也包括我自己的。這是一次完整的自我閱讀,在現(xiàn)實與精神世界里,我觸摸到了自己的靈魂,也不失為一種完滿。
這就夠了。我的黑白鍵。
52白鍵,36黑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