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勞俗稱雀虎子，是一種兇猛的食肉野鳥。伯勞灰灰來到我家是一種緣分。

我所在的小城，雙休日幾乎就是鳥兒的受難日，這兩天花鳥市場開放，網(wǎng)兜提著的，破籠子盛著的，細(xì)鐵絲拴住的，爛筐罩住的，那些被人捉來的烏和小型野獸，都被帶到這里進(jìn)行交易。

出于牽掛，我經(jīng)常到花鳥市場溜達(dá)，每看到大自然中的美麗生命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便于心不忍。我能夠做的就是買來幾只放生，但需要幫助的鳥兒太多，因此時時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心里痛苦而無奈。

大老房是個狡猾的鳥販子，他出售捕鳥的黑網(wǎng)，傳授殘酷的捕獵技術(shù)。農(nóng)村閑人多，貪圖小便宜，一些人專門捕鳥捉兔。等到星期天，大老房就廉價收購野生鳥，垃圾一樣成筐堆放，待價而沽，賣不掉的即使餓死也不積德放生。

灰灰一家原住在泉河邊的大剌槐樹上，被人發(fā)現(xiàn)了，它的父母被網(wǎng)捉住，巢被捅下來，小灰灰落難了，被一個穿戴骯臟的中年人低價賣給了大老房。灰灰像個被倒賣過多次的孩子，渾身是傷。在大老房眼里，賣不掉的鳥狗屎不如，被放在鵪鶉和烏鴉籠子里，吃的是豬飼料。就在快餓死時，大老房才用竹筷子戳一團(tuán)臭食強(qiáng)行插進(jìn)灰灰食管，每喂一次，灰灰都差點被噎死。

六月初的一天，我在花鳥市場發(fā)現(xiàn)了灰灰三兄弟。不忍心看到它們受虐，就從買菜錢里取了四十元改買了鳥和三兩面包蟲。可是，我來晚了。由于受到驚嚇和饑餓，三只小伯勞已經(jīng)不行了，路上死去兩只。我把剩下的這只半死不活的帶回家取暖，用溫水擦洗去身上的鳥屎，它才恢復(fù)神智。小小的它愛吃蟲，一口氣吃了十多條。它很懂事，大概知道是我救了它，就向我扇動著光光的還未長羽毛的翅膀，感激得“嘎嘎”直叫，像是在呼喚著媽媽。

我查了鳥類圖譜，這種鳥學(xué)名灰背伯勞，于是我就給它取名“灰灰”，兒子則給它起了個小名“邢鳥鳥”。

灰灰還很小，相當(dāng)于人類的幼兒階段吧，我把它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細(xì)心喂養(yǎng)。從網(wǎng)上查知，伯勞是猛禽，成鳥能捕食麻雀和青蛙、蜈蚣等，最愛吃牛肉。為了喂活灰灰，我就像個乞丐一樣到東關(guān)牛肉攤上尋點肉屑。賣肉的人心好，一聽說是拿回家喂鳥，就堅決不要錢。我到飯店吃飯，目的不是自己吃，而是為灰灰要幾只河蝦，灰灰特別愛吃蝦。那些日子，哪怕我半夜回去，它都在等著。聽到開門的動靜，便“嘎嘎”叫，就像久等父母不歸的孩子終于等回了父母一樣激動而快樂。

我和妻子最怕灰灰的心靈受到傷害。為了溫暖它失去母愛的心，我們輪流捧住它，讓它臥在手心里取暖，邊喂食物邊和它說話，鼓勵它好好吃東西，告訴它吃得多了就能長得壯壯的，長得壯壯的將來才能飛得高飛得遠(yuǎn)，才可以去尋找媽媽?；一曳路鹇牰耍怨缘爻允?。時不時地用它那天真無邪的眼睛瞅瞅我們，聽到夸獎，吃得更歡了。

一個禮拜后，灰灰的眼里有了靈光，變得活潑可愛了。它長出了新羽毛，也能跳了。它從桌子上跳到我的肩頭，輕輕地啄我的耳朵，啄我的眼鏡，像孩子一樣撒嬌，要大人“親親、抱抱”。它非常好奇，在桌子上東搖西擺地走路。我寫字時它啄我的筆桿，用爪子在稿紙上畫畫。它還學(xué)會了照鏡子，對著里邊的自己做鬼臉、叫喚。妻子到陽臺晾曬衣服，它竟會蹦著跳著一路跟去，像是一個小跟屁蟲!

兒子是個小學(xué)生，放學(xué)路上不忘挖蚯蚓帶給灰灰。他的同學(xué)聽說我們家有這么一只獨特的野生鳥，十分羨慕，也經(jīng)常帶著鳥兒愛吃的食物來看灰灰。

灰灰長得很快，才半個月時間，眼部就長出了一道深色細(xì)羽，像畫的黑眉，很精神。從鳥的角度看，大概進(jìn)入了青春期。我們必須考慮它的將來了。讓它有朝一日重回野外，返回真正屬于它的家園，這才是我們養(yǎng)它的目的。因為它是野生鳥，不可能永遠(yuǎn)與人類在一起，它的家本在藍(lán)天之上，大樹之間，空曠的原野里。伯勞是雀之王，是猛禽，應(yīng)該過上雄鷹一樣的生活，不能被人約束。

何況，灰灰是一只矯健的雄鳥，已經(jīng)會用叫聲呼朋引伴了。等它發(fā)育成熟，還要交女朋友呢。我們開始想方設(shè)法讓灰灰練習(xí)回到大自然的各種本領(lǐng)。

妻子是個中學(xué)教師，更細(xì)心些，她從野外移回一截桂花樹樁，栽進(jìn)大花盆放到屋里，把蟲子擱在樹干上，讓灰灰學(xué)習(xí)捕食?；一铱筛吲d了，它簡單思考一下，立即“爬”上了樹。它仿佛回憶起了自己的老家，那開闊的大地、蔚藍(lán)的天空、清澈的河流和美麗的農(nóng)舍，眼里閃著激動的淚光。

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喂它的肉片不見了，原來是它藏了起來，掛在了樹刺上。這個小家伙，真精，學(xué)會儲藏食物了。這讓我們看到了它重返大自然的希望。

灰灰開始學(xué)習(xí)飛翔了。它已不滿足于從地上蹦到桌子上或從高處蹦到低處，它扇動還不太強(qiáng)壯的翅膀，在屋子里飛來飛去。我回家時一按門鈴，它便激動得“嘎嘎”叫，門剛一打開，它便從棲息的樹枝直接飛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停在我的肩上或頭上，親昵地啄我的耳朵、眼鏡、頭發(fā)。一定要等我撫摸它之后，才飛回樹枝，或者在屋里打旋。

我家的住房面積不大，盡管我們給它充分的自由，所有的房間都任它自由出入，但灰灰無法飛高，無法施展它飛翔的本領(lǐng)。我也很無奈，只有抱歉。但灰灰懂事，它也知道天下廣廈千萬間，可又有多少富人愿意收養(yǎng)一只落難的鳥呢?它總是帶著感恩的心，為我清除地上的蟲蟻，驅(qū)趕窗臺上的麻雀。

到了六月下旬，灰灰已經(jīng)是只成鳥了，天不亮就打鳴，像只公雞。它對外面的鳥鳴也變得敏感，經(jīng)常對著一角天空發(fā)呆。我們知道，灰灰重回大自然的日子快到了。我就有意識地不合嚴(yán)窗戶，留道縫，好讓灰灰有機(jī)會“跑”出屋。當(dāng)時我心里很矛盾，感情上不舍得灰灰離開，理智上又覺得應(yīng)該順應(yīng)自然。是去是留，隨它自己選擇吧。開始，灰灰不愿意出去，等外邊有了鳥叫，它才好奇地飛上防盜網(wǎng)，玩耍一會，然后又飛到了樓頂上。

這一飛，灰灰開了眼界。外邊世界太精彩了，天藍(lán)，云白，樹高，一切多么激動人心!灰灰展翅，慢慢飛高，招來一群鵯鳥圍觀。但灰灰不敢遠(yuǎn)離，只在我家樓頂上，還不時地看看我，怕走丟了。一群家燕和蠟嘴來了，它們正處在抱窩季節(jié)，十分懼怕伯勞傷了自己的卵，于是就圍住灰灰鳴叫、抗議。一對白頭翁夫婦更是氣勢洶洶地先下手為強(qiáng)，夫婦兩個比翼雙飛朝著灰灰直沖了過去!平生才第一次出門閑逛的灰灰嚇呆了，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大錯，竟招來別人如此的痛恨。一急之下，灰灰展翅飛去!

天漸漸暗下來了，到處陰沉沉的，由于其他鳥的干擾，灰灰找不準(zhǔn)家的位置了，就在兩棟外形完全相同的樓房之間飛鳴。它每一次飛高，后邊都跟著幾只吵鬧的鳥。最后，它飛離了我家的樓頂，從我們的視野消失了。

天黑了下來，我們焦急期盼，千呼萬喚，就是不見灰灰歸來。

我和兒子趴在窗口呆呆地等，暮色蒼茫，百鳥歸巢，一片寂靜?？墒牵覀兊幕一夷?我們睜大眼睛尋找，哪兒有灰灰的蹤影?灰灰!鳥鳥!兒子喃喃著，眼里含著淚。也許它再也回不來了?如果下大雨怎么辦?它知道避開夏日的暴風(fēng)驟雨嗎?它會遭到野貓野狗的襲擊嗎?灰灰是我們從小喂大的，天真，幼稚，沒有一點野生經(jīng)驗，這漫漫長夜怎么熬過去?我感到內(nèi)疚，正是我們?nèi)祟惡α诉@只無辜的小鳥。

焦急中打開了燈，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樓頂避雷針上有個黑點。我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朝它擺手，高聲呼喚： “灰灰，灰灰!”它聽見了，答應(yīng)了，一陣我們熟悉的急促的“嘎嘎”聲響起來，灰灰激動地靠著燈光導(dǎo)航飛回來了，落到了自己的桂花樹上。

我們一家歡呼跳躍，慶?；一业臍w來，更為灰灰第一次出門竟能知道回家感到驚喜。

第二天傍晚，灰灰還很激動，有點焦躁不安，可能又想外出了。我連忙喂它兩條面包蟲，拍拍它，讓它安靜些。

天陰沉沉的，非常燥熱，看起來將有大雨。頭頂?shù)牡跎仍诟咚俎D(zhuǎn)動著，看著吊扇，我隱約感到有些不安。

灰灰突然拍翅高飛，繞屋兩圈，再飛時竟被電扇擊中，一頭栽下來。兒子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痛苦地抱起灰灰，淚流不止。我撫摸著它，感到身體還是溫暖柔軟的，但已經(jīng)不行了。

我替灰灰閉上了眼睛。

外邊下起了大雨。我和兒子冒雨把灰灰裝進(jìn)了一只漂亮堅固的小木盒里，鋪上香椿葉和那只掛在桂花樹上作為玩具的香袋。我們到樓下菜地里葬了它，并插上了一株花。

一年過去了，前天我在菜地里勞動時，不小心刨出了那只散架的盒子，灰灰已經(jīng)消失，化成了泥土，盒子里卻有一棵小樹長了出來。

兒子說，灰灰沒有死，它變成了小香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