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拔個!媽媽看了看白墻上用指甲蓋劃出的一道暗印，和一個月前用鉛筆描過的尺度比較著，因為幾乎沒有變化，她也懶得去描，把手里的鉛筆遞還給李菁華。爸爸不失時機地遞過來一小塊面包，“來，兒子，再吃點，多吃就能長高個子。睡覺前多做幾個彈跳，在地板上來幾個俯臥撐，在學校多拉單杠，咱小區(qū)里也有健身器材……”

李菁華一手接過面包，另一只手拿著鉛筆，低頭進了自己房間。門還沒關上呢，媽媽的嘆息聲就擠了進來。李菁華把面包揉碎，扔到紙簍里，把自己摔在床上。他滿心委屈，眼睛很快就模糊了。

拔個就是快速長高的意思，孩子到了十一二歲，家長都會欣喜地說：

“我家孩子拔個啦，噌噌地!”

“我家小子不得了，三個月長了十多公分，都快有他爸爸個子高了?！?/p>

“可不嘛。我們閨女直喊腿疼，我還帶她去醫(yī)院呢，醫(yī)生說這是正常的?！?/p>

這個時候，李菁華的爸爸媽媽如果在場是不說話的，他們甚至愿意被忽略，最怕人家問起自己兒子的身高。

醫(yī)學上把這個時期稱為速長期，許多學生如雨后春筍，漸漸和老師的身高不相上下，有的甚至被老師仰視了。家里墻上的標記記錄著李菁華的身高，從七歲搬到這個新房子來，他每年的升高是有限的。他在班里總是坐第一排，處于老師的眼皮子底下。做操、跑步、放學、春游，無論干什么，只要排隊他就站在最前面，和女生田丁兒常年保持并列第一，起著引領全班前進的重要作用。

有一年夏天，媽媽欣喜地發(fā)現(xiàn)李菁華比去年長得高多了，喜悅讓她掩飾不住地把嘴角上翹。整個家里里外外彌漫著喜氣，連李菁華也憧憬著新學期再不和田丁兒做“渺小的一對”了，自己也能揚眉吐氣～回，坐三四排不敢奢望，第二排總可以了吧，差不多能和鄭曉菲坐一塊兒了，她在女生隊伍里排第六呢。

哪知李菁華和媽媽都受到了空前的打擊，新學期排座時，他還是站在隊伍的最前，依舊和田丁兒同桌。爸爸聽了李菁華的講述，憋了兩分三十八秒，終于不顧媽媽的白眼，放聲大笑起來， “我說你們真夠那什么的，難道你長個子人家就不長了嗎?今年雨水充足，風調雨順，連莊稼都多收幾成呢，別說人啦?！崩钶既A想想也對，就跟著笑了，“是啊。這叫同步增長吧?大家都長了，我還是最矮的。就像你們單位漲工資，可物價也漲了，等于沒漲多少，是吧媽?”

他回頭看看媽，就不笑了。媽媽正一臉復雜的表情，李菁華從中看到了傷心、難堪、怨恨和即將對爸爸爆發(fā)的轟炸式發(fā)泄。果然，她抬高聲音說：“你還有臉笑?要不是孩子小時候沒人幫著照顧，饑一頓飽一頓的，至于這樣嗎?”爸爸的笑容凝固了，是那種放不出收不回的笑，比哭還難看。緊接著，像每次爭吵那樣，他開始咆哮了： “不要總扯到孩子小的時候如何如何，那是因為我確實忙，還不是為了在外面多賺幾個錢讓你們娘倆生活得更好些?再說了，先天不足可以后天彌補的嘛，問題的關鍵不在這里，在于遺傳，要不是你個子矮，兒子會這么矮嗎……”

這個導火索點燃了，接下去的戰(zhàn)爭要升級。李菁華趕在大火蔓延之前，搶先退回自己房間，把搖滾樂打開，任憑外面獅吼虎嘯，乒乒乓乓，哭哭啼啼……最后再歸于平靜。直到第二天一早，爸爸照例來敲門叫李菁華去展練，客廳里的狼藉早巳不見了。晨練回來，媽媽已把早餐端上來。李菁華看了看，好像比昨天又多了些分量，再看看爸媽的笑臉，只好硬著頭皮吃下去。

本來個子矮點也沒什么，哪個班排隊總有站在第一個的人吧。李菁華的成績好，深得老師喜愛，同學也高看一眼?？勺詮哪莻€“濃縮的都是精華”的笑話被帶到班里，李菁華終于也和別的同學一樣多了外號這頂帽子，毫無疑問地，“濃縮”這個代號就從那時起和他形影相隨了，要命的是田丁兒那小不點也跟著叫他“濃縮”。

相比起李菁華，女孩田丁兒就沒這么多煩惱。女孩兒，個子差不多就行，再說田丁兒小小的，甜甜的，像個童話里走出來的公主。她的媽媽更是不遺余力地打扮她，連學校里的老師給孩子買衣服都參照她田丁兒呢。李菁華在一天的日記里寫道： “同樣是個子不夠高，差別咋就這么大呢?她生活在天堂，我生活在地獄，真是不公平呀，蒼天呀，大地呀……”當然，這個日記本是不給任何人看的，包括父母。這個本子被他稱為“成長白皮書”，其實更應該叫“長個子心情記錄”才對。

媽媽在幾次神秘而滿懷期待地給兒子買人體增高鞋墊，買增長鈣，買跑步機，又慢慢熄滅眼中的渴望火苗之后，總算認命了一般，不再張羅著那些花錢出力不討好的事。爸爸跟著松了口氣，看得出，這口氣他忍了很久了，他又開始哼著歌曲出門上班、下班回府了。

就在媽媽放棄的時候，李菁華卻開始關注一切增高的信息，從醫(yī)學書到網(wǎng)絡，從偏方到秘方，他一直在悄悄搜集，也在悄悄驗證。

張子寒和李菁華關系最鐵，他們在學校里形影不離，連課間去廁所也要一起?？稍谛Ｍ饩筒贿@樣了，那是因為李菁華不愿意。說起來，李菁華、張子寒、田丁兒是同路的，以前都是一起走。有一次，遇到張子寒的鄰居，是個多嘴的胖奶奶，熱情地招呼張子寒：“嗨，放學了?這是帶著弟弟妹妹玩呢吧?”張子寒嘿嘿直笑，胖奶奶知道他的舅舅、阿姨多，整天有弟弟妹妹來家里玩。田丁兒也不在意，甜甜地沖人家叫了聲奶奶。唯有李菁華掛不住了，望著她離去的胖胖背影，咬著牙對張子寒說：“你怎么就默認了呢?也不解釋一聲?”

張子寒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不知道，越解釋越麻煩，這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主兒，噦嗦起來你今天天黑前就到不了家啦。她得問你怎么不長個兒，問你平時吃什么，不吃什么，問你爸媽是干什么工作的，問他們對你好不好，問你家誰管做飯，誰管買菜，誰管錢，還得問你家……”田丁兒吐吐舌頭，李菁華拍了拍張子寒的肩膀，很莊重地說：“看來你做得對，謝謝!”接著他又更加莊重地宣布為了不被當成小弟弟，他以后要獨行了。

獨行是獨行了，可張子寒還是把李菁華的事當自己的事，誰讓他們最要好呢。第三節(jié)課的下課鈴剛響，老師說了聲“下課”，同學們嘴里說著“老師再見”，腳已經(jīng)挪到教室門口了。張子寒從后面過來，追上前面的李菁華，攬著他的肩膀下樓?！拔衣犝f，要是你房間里的東西擺放不好。也會影響你長高的?！睆堊雍茉幟氐馗皆谒呎f。

李菁華樂了，“說的是風水吧?你成麻二爺了?說得多玄乎?！甭槎斒菑堊雍夷菞l街上的算命先生，整天半睜著眼，掐著手指念念有詞的。這些年，相信算命的人越來越多，找他看風水的更是絡繹不絕。他的生意好得沒法說，吃香的喝辣的自然沒問題。張子寒和李菁華以前沒少往他那邊跑，他們是好奇呀，可人家根本不讓靠近，總是給他們留下神秘詭異絕密的感覺。

“真的，我親耳聽到的，也在網(wǎng)上查了，信不信由你。想想你房間的那根梁吧。”張子寒說得懇切，李菁華也就沒再反對。廁所到了，地方有限，他們只好分開排隊等候。

李菁華家住頂層，本來是平頂?shù)?，還能到露臺上去玩。夏天的夜晚，拿張涼席，仰面躺著看星星。上面有涼風吹過，身子下面是曬了一天后熱乎乎的樓面，有著說不出的舒坦。直到身子下不那么熱了，乘涼的人才各自回家。也只有這時候，頂層的人家才能感覺家里不再像桑拿房那么蒸人，可以安心睡覺了。

后來，到處都搞“平改坡”，所有的樓都戴了個人字形的帽子，這樣，他們住頂層的人很受益，夏季室溫不再那么高，好受多了。但是平改坡無緣無故讓樓上多了屋脊，也多了橫梁。李菁華計算過，垂直下來，橫梁正好在他房間上，如果他躺床上，就等于把他橫壓著。如此算來，還真是把自己壓得不長了。

“搬家?開什么玩笑?這里離你學校不遠，當初我有遠見才在這里選房的，你沒看這幾年為了進你們學校，在附近買房租房的有多少?你沒看現(xiàn)在這里的房價漲了多少?”媽媽說話快的時候像竹筒倒豆子，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

“搬家?說得輕松!你以為買房子像你買個小賽車模型似的說買就買?為了你們，我快把自己身上的血汗油水榨干了，我還要為你上大學準備錢，為你以后買房子準備，為……”爸爸的反應一點也不比媽媽差，那是相當激烈。

看來李菁華打算靠搬家來避開這個橫梁是不可能了，他悶悶地回房，上網(wǎng)查看如何破解。真是的，爸爸媽媽也不細心過問他心里的真正想法。話說回來，如果他們問起李菁華也不會說的，這不是搞迷信嗎?他們肯定不能接受，還要對自己大批特批。

網(wǎng)上關于風水的資料太多了，相關的破解也是應有盡有。李菁華不費力氣就選好了方案，他需要在房間里拉一根繩子或者竹竿、鐵絲什么的。方向是和那根橫梁成十字，這樣就等于托住了它，壓不到他李菁華了。

看著兒子忙忙碌碌地，一會兒拿釘子，一會兒找繩子，媽媽好生奇怪。兒子不說，她也不問，只是悄悄地觀察。很快，她看到李菁華在屋里扯了根繩子，接著又用夾子夾了些明星照，有男有女。“看起來兒子的追星行動又升級了?！眿寢屵@樣跟爸爸說的時候，還笑了一會。

李菁華對自己的布局感到滿意，掛明星照只是為了掩爸媽的耳目，真正的目的只有他和張子寒知道。這樣，李菁華又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他在夢里都會感覺自己在拔個，噌噌地。

還沒等李菁華驗證這一招靈不靈，張子寒又有新的消息報告他了：“你知道許多雞鴨豬為什么長這么快嗎?”李菁華搖搖頭。張子寒得意地說：“激素!知道吧?全是激素鬧的。它們長起來跟吹氣一樣，就是因為激素?！?/p>

李菁華曾聽爸爸嘆著氣說過，現(xiàn)在飼養(yǎng)的動物呀，幾個月就出欄了，有的地方還有不到一個月就長成的鴨子呢，真是亂了規(guī)律喲。

“可是，哪里能搞到激素呢?”李菁華恨不得眼前就有這玩意，自己先來上一口，管它是苦是甜，是酸是辣，能拔個就行。張子寒敲敲他的腦瓜說：“你笨呀，想想吧，雞鴨吃了生長激素，你再吃它們，不就……”李菁華高興起來，踮起腳尖來，作勢要親張子寒一下，把張子寒嚇得捂著臉跑開了。

這東西太好辦了，哪里沒有呀，從各種快餐店，到路邊夜市大排擋，到菜市里的生鮮，誰敢說自己賣的食品里沒這個?這年頭，有激素的東西好找，沒激素的那才叫難找呢。

兒子變得愛吃肉了，整天點名要吃這樣那樣的。媽媽是最高興的，只要愛吃飯，還有長不高的道理?她很賣力地按李菁華開出的菜單來選購、制作，很多年不唱歌的她邊炒菜邊哼小曲，鍋鏟和菜鍋的碰撞給她伴奏著，廚房里飄出香噴噴的味道和甜絲絲的心情。

看著李菁華吃飯很賣力的樣子，媽媽做起來更賣力了，連爸爸都夸贊媽媽的廚藝大進，可以報名參加省市級的烹飪大賽了。媽媽知道那是玩笑，心里卻也美滋滋的。常常是這樣：飯桌前，爸爸媽媽笑瞇瞇地看著李菁華大口大口地吃各種肉。直到他拍著肚皮起身，爸爸媽媽才心滿意足地開始用餐。

除了吃肉，李菁華還特意要求媽媽買那些反季節(jié)成熟的水果、蔬菜。這一招差點被爸爸識破，“吃葡萄?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呀?知道嗎?那些提前成熟的都是涂抹了藥的，一夜就能熟透，想想吧，多可怕。人要是被催熟了，比如你，可能一下子就成老頭了哦。比爸爸還老?！崩钶既A吐吐舌頭沒敢太堅持。媽媽給買了幾次，就不愿買了，她是考慮到價格，這些提前上市的水果貴得嚇人，天天吃還真受不了。

李菁華的另外一個變化，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先是田丁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上課時老被李普華盯著看，怪不自在的。課間，田丁兒大大咧咧地問： “你上課不看老師看我干什么?我臉沒洗干凈嗎?我很難看嗎?”李菁華的臉騰地就紅了，他死活不承認自己看她，還差點急出汗來?？粗撚珙B抗，田丁兒倒也紅了臉。

張子寒也覺得不對，自從李菁華不愿意三人行，張子寒就和田丁兒一起走了?？勺罱?，李菁華總找借口和田丁兒一起，還特意不拉上張子寒。“嗨，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呀?連自己人也瞞著?”張子寒在課間不止一次地問。李菁華不止一次地否認：“沒有呀，真的沒有?！苯又绽悄樇t脖子粗。

爸爸媽媽也不是沒有覺察，每晚的飯桌上，總是李菁華的新聞發(fā)布會，一天里學校發(fā)生所有的事情，他都會有聲有色地播報，這個發(fā)布會，比新聞聯(lián)播還有看頭呢?？勺罱粚α耍?，李菁華沉默著吃飯，啥也不說。爸爸會沒話找話地問： “今天學校里沒有趣事嗎?怎么不說話呢?”李菁華只說了一句： “食不言寢不語?！本偷皖^繼續(xù)對付手里的雞褪啥的。要么，他就只說田丁兒的事，說她又考了好成績，說她今天的裙子是粉紅色的，跟公主沒兩樣，高雅美麗。

媽媽敏感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終于在李菁華上學的時候，揣著怦怦跳的心，顫抖著雙手打開了兒子的成長白皮書。沒有她預期的驚慌，因為沒有出現(xiàn)她設想的早戀。但是，有比驚慌更難控制的情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這些的，一股無奈和悲涼壓在胸口，讓她在合上日記本后，把自己關在衛(wèi)生間哭了半小時。爸爸極度同情地勸慰了她很久，他們又在沉默中果坐了許久，接著討論了很長時間。

周末，媽媽提議全家去體檢，這對于現(xiàn)代家庭來說再正常不過了，現(xiàn)在人都把健康放在第一位，定期做個體檢也是健康投資的一部分。在醫(yī)院，李菁華驚叫起來：“媽媽快來看，我長了10公分!”媽媽不相信，撲到跟前，仔細確認。爸爸在身后拍拍媽媽的背，示意她別太表現(xiàn)出激動和介意，這是那天他們商量好的，再也不用身高來刺激兒子了，而他們今天來的主要目的，也正是要向醫(yī)生請教這個問題。

李菁華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很多念頭，屋里的那根繩子，吃下的各種肉和反季節(jié)水果，還有故意裝作很喜歡田丁兒……他的欣喜寫在臉上，他的心里暗暗決定把這一切繼續(xù)。

“長10公分不值得大驚小怪呀，尤其你這個年齡?！蹦莻€有點胖的醫(yī)生等他們全家平靜下來，才扶扶鼻子上的眼鏡笑著說。 “可我等這10公分等了很久了，我一直以為自己長不高了?！崩钶既A笑嘻嘻地說，他心里輕松多了。

“是啊，是啊，他一直長得慢，我們都急壞了呀。”媽媽又忘了和爸爸的約定，說出了心事。醫(yī)生輕輕地笑了，“男孩子比女孩子發(fā)育晚些。這很正常；就是男孩和男孩比，也是有早有晚的嘛。有的比他還晚些呢，不用擔心，以后他應該能比爸爸還高?，F(xiàn)在的10公分只是個開始!”

回家的路上，爸爸媽媽沒有機會插嘴，李菁華不停地說，最后沒什么說的了，他指著天空說：“瞧這天多藍，比我的心情還藍?！眿寢尯貌蝗菀撞迳弦痪湓挘瑔枺?“今天晚上吃什么呢?”

“隨便吃什么都行，我在拔個，有的是好胃口!”李菁華嘴上這樣說，心里想：該把繩子扯下來了，該吃些健康食品了，該給張子寒打個電話解釋一下了，該告訴田丁兒早晚會長高的——雖然她表面不在乎，但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