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鬼子母形象來源于佛教中的訶利帝母，從印度經(jīng)由中國傳入日本，并被廣泛信奉。本文對訶利帝母藝術形象的流變與溯源進行了探討和研究。

［關鍵字］子安觀音；鬼子母；九子母；送子觀音；提喀女神

［中圖分類號］J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09）08-0079-03

鬼子母是佛教神話中的女神，對她的崇拜產(chǎn)生于印度。在佛教的傳播過程中，鬼子母的形象不斷流變。在日本，鬼子母幾乎是等同于觀音的強大女神。在中國，鬼子母與九子母相融合并演化形成了送子觀音。在中亞和印度，鬼子母的精神內(nèi)涵與希臘神話中提喀女神的雕塑外形相融合，成為了完整的藝術形象。

一、日本的子安觀音與鬼子母

在日本東京都市中心，鬼子母神堂坐落于牽?；ㄥ\簇中。對鬼子母的信仰從江戶時期開始流行。池袋就是由此得以繁榮起來的。

鬼子母神于日本人來說是極為重要的神祇，“在日本她有時混同于觀音”，①日本人認為鬼子母神不僅可保佑女子安產(chǎn)，庇護孩子成長，更有保全家安全、除厄開運、授產(chǎn)福子、當病平愈、心愿成就、學業(yè)增進、交通安全、開運招福等無所不能的神力。每年7月20日、21日是鬼子母舞節(jié)，每個月的8日、18日、28日為拜謁鬼子母神“緣日”。子安神崇拜對日本文學藝術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日本傳世書畫中有許多鬼子母或子安神像。例如和元亀二年（1571）長谷川信春繪《鬼子母神十羅剎女像》絹畫以及日本江戶時代書畫《鬼子母圖卷》；現(xiàn)代作家平林泰子著有短篇小說《鬼子母神》；2006年夏天，日本恐怖電影史上投資最大的一部作品《遺失物》就是以《鬼子母神傳說》為基本素材拍攝而成的。在日本鬼子母神有自己的網(wǎng)站，甚至有鬼子母神聯(lián)合會……

面對這樣一位強大的、全能的、慈悲的東方圣母，我們不僅發(fā)問：她來自何方？她到底是誰？

《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解釋說：“Hāritī（訶利帝母），鬼子母神，日語作Kishi-mojin，佛教神話中的女神。對鬼子母神的崇拜，從印度經(jīng)過中亞和中國傳入日本?！?②

日本向來把中國作為佛教的母國，在中國大乘佛教的經(jīng)卷中，我們不難找到鬼子母的蹤跡。她是佛教藝術系統(tǒng)中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女神，屬于四大天王之眾，為佛教護法神二十諸天之一?！爸T天”是諸位尊天的簡稱，也是神的異名，是佛教五趣之一、六道之一、十界（又稱“六凡四圣”）之一。唐朝藏《金光明經(jīng)疏》說：“外國呼神名為天?！倍T天的名稱都本于印度神話，第十五位就是鬼子母，又譯作訶利底、迎利帝、訶利帝母，亦作歡喜母、愛子母。原為一外道鬼女，專食人子女。關于她皈依佛教的故事，佛經(jīng)中有相當多的記載，其中著名的包括《佛說鬼子母經(jīng)》、《大藥叉女歡喜母并愛子成就法》、《雜寶藏經(jīng)》、《訶利帝母真言經(jīng)》、《毗奈耶雜事》等。據(jù)佛典所記，鬼子母，以其為五百鬼子之母（《雜寶藏經(jīng)》中記為一萬鬼子之母），故稱鬼子母。她本是藥叉神將婆乞多之女，嫁惡神老鬼王波閣迦為妻。因前生發(fā)愿，食盡王舍城所有小兒，故專門竊食他人幼兒，但對自己的孩子卻十分愛憐。佛陀為了訓誡她，將其最幼一子藏起，鬼子母因而驚悲狂亂。佛于是說：“汝有子五百，今僅取汝一子，汝己悲痛若是，然汝食他人之子，其父母之悲又將如何慟乎！”鬼子母聞言果然頓悟前非，悔過自新，皈依佛教，一變而為守護幼兒的慈悲女神。

據(jù)唐代義凈的《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卷1“受齋軌則”載：西方（指印度）諸寺祭鬼子母，于門屋處或食廚邊塑畫母形抱一小兒于其膝下，或五或三，以表其像，每日于前盛陳供食。若有疾病，或無兒息者，饗食薦之，咸皆遂愿。其狀為手持吉祥果之天女形。其實，在印度佛教密宗里就專門有為祈禱婦女順利生產(chǎn)而修的“訶利帝母法”，修法時念《訶利帝母真言經(jīng)》。

二、中國的九子母與鬼子母兼及送子觀音

中國古代很重子嗣興旺，因此很古就有自己的送子之神和生育之神。道教送子之神為碧霞元君，系東岳大帝之女。傳說中的生育神，似可分為兩個系統(tǒng):北方重視的高禖和南方的九子母?！抖Y記·月令》中就記載了天子親王高禖祠祈愿之事。但這是貴族的專利，故在典籍里提得最多的是九子母，它似乎先起于南方然后傳到北方。

現(xiàn)代宗教學者認為，九子母的原型是出現(xiàn)在《楚辭·天問》中的女歧?！芭鐭o合，夫焉取九子?！?女歧沒有丈夫，生了九個兒子，上古婚姻制度未建立，遂以為神。九子母作為一個詞語，據(jù)目前典籍所載，最早出現(xiàn)在《漢書·成帝紀》中：“畫堂畫九子母。”以九子附會天上尾宿的九顆星，可見中國古人多子多福的觀念，后來便作成圖畫，放在懷孕后妃的宮中?！妒酚洝ぬ旃贂吩唬骸拔矠榫抛印！薄端麟[》引宋均曰：“屬后宮場，故得兼子，子必九者，取尾有九星也?！薄墩x》：“尾九星為后宮，亦為九子，星近心第一星為后，次二星妃，次三星嬪，末二星妾。”

據(jù)唐代僧人法琳所著的《辯正論》中的小說《張應》記載，鬼子母信仰西晉始傳入中土，這可能是關于鬼子母信仰在中國流傳最旱的記錄。③中國的九子母當然不是佛教的鬼子母。但九子母與鬼子母名字相近，且都是生育安產(chǎn)之神，在外形塑造上又十分相似，所以隨著佛教的興盛，自唐前期開始，逐漸將鬼子母與九子母混同。但中國人對她的感情是復雜的，一方面誠心祈拜以求子嗣，一方面又因其竊食人子的劣跡而懼惡。她的造像也有兩種，一種是天女形，另一種為憤怒鬼形，稱其為“九子母”、“鬼子母”、 “鬼子魔母”、“子孫娘娘”等。無論何種稱謂，她對中國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都是巨大的。

南朝梁宗懔的《荊楚歲時記》有以下記載：“四月八日，長沙寺閣下九子母神，是日無子者供養(yǎng)薄餅以乞子，往往有驗。”《太平廣記》卷160《定數(shù)十五婚妖》記載李行修于元和中在稠桑店中宿，遇一王老有道術，李祈其能與亡妻相會，王老對他說:“此原上靈應九子母祠耳?！薄短ο獫O隱叢話前集》卷39《東坡》記載：“時穆父已有九子，東坡遂以九子母丈夫呼之，有詩云：‘九子羨君門戶壯，八州憐我往來頻?！薄稏|京夢華錄》卷6記，每年正月十六日，“于是貴家車馬，自內(nèi)前鱗切，悉南去游相國寺……最耍鬧：九子母殿及東西塔院”。可見相國寺亦建九子母殿，且為“最耍鬧”處?！秹羧A錄》卷3《相國寺萬姓交易》有載：“大殿兩廊，皆國朝名公筆跡，左壁畫熾盛光佛降九夭鬼百戲，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缽)?！?元雜劇《鬼子母揭缽記》就是描寫鬼子母的典故。朱因的白描紙本《鬼子母揭缽圖卷》至今仍保存在浙江省博物館。唐五代時王仁裕撰《玉堂閑話》④，明代的《三言二拍》、《水滸傳》、《金瓶梅》等書中也多次提到鬼子母的名號。著名的大足石刻北山122號窟即訶利帝母窟，窟中所雕鬼母是一漢化的貴婦人形象，頭戴鳳冠，身著敞袖圓領寶衣，腳穿云頭鞋，坐于中式龍頭有備無患椅上，左手抱一小孩，右手放在膝上。

鬼子母供奉雖香火甚旺，但中國人始終無法完全接受她。唐代孟棨的《本事詩·嘲戲》載有一段趣話，其中以“九子魔母”比喻悍婦?！洞筇迫厝〗?jīng)詩話》⑤（作者不詳。世多以為宋刊，魯迅認為作者或為元人）中，《入鬼子母國處第九》也以妖國記錄。《太平廣記》卷41《黑史》記載：“有魔母神堂……”可見，時仍稱“魔母”。杜甫對于曾吃人子、形象不佳的外國女人并被稱為“魔母”的鬼子母神，也是拒絕的。他在《徐卿二子歌》里說：“孔子釋氏親抱送，并是天上麒麟兒?！笨梢娝且浴翱鬃俞屖嫌H抱送”為高，沒有提到鬼子母。

有學者認為，正因為鬼子母信仰的盛行，且其形象并不為世人絕對認可，送子觀音才應運而生。這個“大膽的設想”，是胡適先生在文章《魔合羅》中提出的觀點。胡適說：“但我們可以猜想那個送子觀音也是從鬼子母演變出來的?！?⑥

據(jù)各種佛經(jīng)所載，觀世音均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能顯化各種形象、為眾生說法的內(nèi)容，所謂“觀世音三十三身”。密教經(jīng)典更增加了十一面觀音、千手千眼觀音、馬頭觀音、不空渭索觀音、如意輪觀音、準提觀音等名目。佛教宣傳觀音多種神化功能之中，也提到幫助生子。

宋代洪邁所著《夷堅志》曾記載許徊妻孫氏“臨產(chǎn)，?？嗳f狀，默禱觀世音，恍惚見白氅婦人，抱一金色木龍與之，遂生男”?？梢娔纤螘r期已有白衣觀音送子的故事，但仍是以救苦救難的形象出現(xiàn)。明代謝肇淛《五雜俎》卷15：“大士變相不一，而世崇奉者白衣為多，亦有《白衣觀音經(jīng)》，云專主祈嗣生育之事?！睆堘贰赌孺挛募肪?《白衣觀音贊并序》序云：“岱離母胎已八十一年矣，常常于耳根清凈時，恍聞我母念經(jīng)之聲。蓋以我母年少祈嗣，念《白衣觀音經(jīng)》三萬六千卷也。”謝肇淛對《白衣觀音經(jīng)》云：“此經(jīng)大藏所不載，不知其起于何時也?！薄栋滓掠^音經(jīng)》為大藏所不載，正說明為中國人之自作。中國人總算有了比較合適的生育之神——送子觀音（白衣觀音）。由九子母、鬼子母的融合到送子觀音的演化形成，既反映了外來宗教與本土信仰的融合，也是佛教在中國特色化的發(fā)展。

三、訶利帝母形象溯源——希臘提喀女神

古代世界四大帝國有漢、貴霜、安息和羅馬，其中的貴霜帝國（Kushn Empire）由大月氏人貴霜部落建立。大月氏屬突厥游牧部落，初居中國西部敦煌祁連山一帶。公元1世紀中葉建立貴霜帝國。公元2世紀中期，疆域西起咸海，東至蔥嶺，南包括印度河和恒河流域，形成連亙中亞和北印度的龐大帝國。貴霜的文化藝術和建筑對整個中亞都有深遠的影響。

這個橫跨中亞和印度次大陸的龐大帝國定都于犍陀羅的布路沙布羅（今巴基斯坦白沙瓦）。犍陀羅一詞，始見于2000多年前的一部古印度詩歌總集《梨俱吠陀》。犍陀羅地區(qū)的東、西、北面為高山環(huán)繞，南部則是延伸700多英里的平坦印度河谷，一直達到印度洋岸。在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下，犍陀羅地區(qū)就與南部地區(qū)之間形成一個天然紐帶，成為絲綢之路的樞紐，印度與中亞、西亞和地中海世界聯(lián)系的樞紐，東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中國高僧法顯、玄奘都曾到此。公元前327年，希臘王亞歷山大東征就曾入侵這里，其后建立希臘人政權，而作為希臘文化的一部分，古希臘的雕刻藝術也隨之融入到這一地區(qū)。貴霜帝國時期，佛教在這一地區(qū)迅速傳播，融合希臘、印度傳統(tǒng)的犍陀羅藝術即產(chǎn)生、發(fā)展并走向成熟，有“希臘式佛教藝術”之稱。犍陀羅藝術于魏晉（一說兩漢）時期沿絲路傳入中國。兩漢三國時，外國僧人半數(shù)以上來自貴霜領地。

犍陀羅藝術是劃時代的，其主要貢獻在于佛像的創(chuàng)造。佛教在前6世紀末興起，數(shù)百年間無佛像之刻畫，凡遇需刻佛本人形象之處，皆以腳印、寶座、菩提樹、佛塔等象征。佛教藝術中被崇拜的圖像一直是象征性的動植物和紀念物，從犍陀羅開始建造大批佛塔、寺院，并依照希臘、羅馬神像雕刻了大量佛像、菩薩佛。犍陀羅佛像藝術融入了古印度的佛教思想和古希臘的人體造型藝術及神學思想，所以它兼具東西方文化之美。犍陀羅藝術隨佛教傳入中國后，對中國佛教造像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從敦煌莫高窟、云岡石窟、龍門石窟、麥積山石窟都可以找到犍陀羅造像的痕跡。其中，位于云岡石窟第9窟后室南壁的一尊懷抱嬰兒佛像已被認定為鬼子母神像。

在佛教藝術中，訶利帝母往往以懷抱或膝下圍繞裸體小兒的慈母形象出現(xiàn)，正如研究者指出的，這種藝術形象，實際上源于希臘豐收女神提喀（Tyche）。⑦犍陀羅佛教的鬼子母與印度婆羅門教的訶利帝母都是希臘豐收女神提喀在貴霜王朝神殿中的化身。⑧ 在希臘神話中，豐收女神提喀本為命運女神。希臘詩人赫西奧德的神譜中將她作為海洋女神，并認為她是奧科諾斯的女兒，但是也有傳說認為她是宙斯和天后赫拉的女兒。在古希臘眾多城邦中，提喀女神往往被當作城邦保護神。根據(jù)古典作家保薩尼阿斯⑨的《希臘志》記載，提喀女神頭戴城池頭冠，手持“阿瑪爾忒亞之角”。這便是提喀女神的標準形象，現(xiàn)在，在古希臘雕塑和錢幣上還可以看到，這也許就是鬼子母神的最初形態(tài)。

[注釋]

①②《不列顛百科全書》第7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年版，第455頁。

③《張應》原本已佚散，見收于《太平廣記》卷161。

④原書己佚，出《太平廣記》卷368。

⑤作者不詳。世多以為宋刊，魯迅認為作者或為元人。

⑥見胡適:《魔合羅》，收于《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39頁。

⑦E. Errington and J. Cribb， The Crossroads of Asia， Transformation in Image and Symbol in the Art of Ancient Afghanistan and Pakistan， Cambridge: The Ancient India and Iran Trust， 1992，143.

⑧范景中編，傅新生、李本正譯：《美術史的形狀：從瓦薩里到20世紀20年代》，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213～214頁。

⑨Pausanias，第143~1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