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氣源的中石油能從下游市場切走多大的蛋糕，取決于它愿意與別人分享多少上中游壟斷收益

《財經》記者 楊悅

4月19日，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下稱中石油集團或中石油)總經理蔣潔敏來到湖南，出席了雙方簽署的石油天然氣戰(zhàn)略合作框架協(xié)議。作為回報，湖南省政府同意協(xié)調中石油旗下的昆侖燃氣有限公司(下稱昆侖燃氣)進入長沙、株洲、湘潭等地的城市燃氣市場。

湖南只是中石油昆侖燃氣在全國城市燃氣市場的一個最新布局。這位后來者雖然才成立半年，卻憑借中石油無可比擬的氣源優(yōu)勢和地位，在全國各地頻頻得手，先后在很多城市逼退了新疆廣匯液化天然氣發(fā)展有限公司(下稱新疆廣匯)等多個中小燃氣供應商;對新奧燃氣控股有限公司(香港交易所代碼:02688，下稱新奧燃氣)等民營合資燃氣企業(yè)，也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

昆侖燃氣狂飆突進的背后，承載著中石油穩(wěn)定上游天然氣生產和分享下游收益的戰(zhàn)略意圖，也引發(fā)了市場對其實施“一體化壟斷”的爭議。已經完全開放的中國城市燃氣市場，會不會重新回到寡頭壟斷的時代?這不僅取決于利益各方的博弈，取決于中石油能否放下身段讓權讓利，也取決于地方政府對以往達成的市場契約是否保持足夠的尊重。

“優(yōu)等生”的真正使命

2009年1月，中石油集團召開年度工作會議，昆侖燃氣交出了一份不錯的成績單，成為名副其實的“優(yōu)等生”。除了天然氣、液化石油氣銷量分別增長36%和43%，昆侖燃氣先后與各地政府、合作單位簽署55份合作協(xié)議及合同，28份已開始實施，其中包括蘭州、昆明這樣的省會城市和大連、秦皇島這樣的區(qū)域中心城市。

對于能源巨頭中石油來說，大舉進軍它此前并不擅長的下游燃氣服務領域，絕非簡單的追逐商業(yè)利潤。

一位中石油集團內部人士告訴《財經》記者，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石油集團內部對要不要發(fā)展城市燃氣一直存在分歧。由于擔心城市燃氣管道易引發(fā)安全事故，當時，中石油集團的決策者對此并不熱衷。但時任中石油管道局局長的蘇士峰為了做強管道業(yè)務，堅持用管道局自有資金在全國40多個城市開展了城市燃氣業(yè)務。

“為了上項目，蘇士峰和領導對拍過桌子，后來還為此寫過檢查?！鄙鲜鲋惺图瘓F內部人士透露。

不過，隨著中石油天然氣業(yè)務的發(fā)展，中石油決策層對城市燃氣市場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逆轉。

2000年以來，中國天然氣產量以年均15%以上的速度增長，與此同時，中國天然氣消費市場快速增長，當年怕氣價太貴賣不出去的擔憂不再。中信證券報告預計，2007年至2010年，中國天然氣消費年均增速將達到25.4%，至2010年，中國天然氣消費將超過1200億立方米。

至遲到2007年，中石油集團決策層的思路已經發(fā)生變化。2007年7月，中石油集團官方網站發(fā)表文章指出，中石油擁有的終端市場份額，與資源和管網優(yōu)勢極不相稱，主要原因就是“旗下企業(yè)包括管道、燃投等幾家單位，力量分散，沒有形成‘拳頭’”。

次年8月，中石油整合集團各子公司燃氣資產，成立了巨無霸級的昆侖燃氣，首次注冊資本即達30.6億元，開始全面進入城市燃氣管網建設和城市燃氣輸配領域。

中石油希望憑借在上游氣源和管道干線的支配地位，到2015年，昆侖燃氣能進入全國200個地級以上城市，超過目前全國地級以上城市數(shù)量的一半。

中石油一再表示，成立昆侖燃氣，是為了“構建天然氣終端銷售格局、實現(xiàn)天然氣二次增值”。不過，《財經》記者在采訪中獲悉，除了分享下游利潤，平抑上游風險也是中石油全面進入城市燃氣管網的一個重要目的。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石油內部人士告訴《財經》記者，為了確保天然氣生產的穩(wěn)定，中石油“必須推行上中下游一體化”。

天然氣與石油、煤炭開采不同，一旦氣井開采，不能關停。上述中石油內部人士表示，由于天然氣不能存放的特殊性，使得掌握下游市場變得尤為重要，“否則上游生產將非常被動?！痹撊耸空f。昆侖燃氣的主要競爭對手之一——新奧燃氣副總經理王冬至告訴《財經》記者，隨著沿海地區(qū)LNG(液化天然氣)碼頭陸續(xù)投產，以及中亞、中緬天然氣管道的投產，未來幾年，中國的天然氣資源可能會出現(xiàn)短期過剩。

中石油是中國天然氣產量的主要貢獻者，在天然氣管道運輸領域更占絕對優(yōu)勢。不過，中石化和中海油也都擁有豐富的天然氣資源，擴產愿望強烈。隨著中亞、中緬天然氣管道陸續(xù)建設投產，開拓下游市場，對中石油而言，顯得尤為緊迫。目前，國際天然氣價格已經從10美元/MMBtu(即million British Thermal Units，為國際天然氣交易單位)降至3美元-4美元/MMBtu，相比中石油遠道進口自中亞的天然氣，沿海地區(qū)的天然氣更具成本優(yōu)勢。

“如果對下游市場沒有干預能力，中石油會覺得心里不踏實?！蓖醵练治稣f。

控股權受制

作為一個后來者，昆侖燃氣屢試不爽的市場法寶，是通過與地方政府簽訂框架協(xié)議，給予一定的氣源供應承諾，從而換取地方政府對其進入下游市場的支持。此前，新疆廣匯就因為昆侖燃氣的“橫刀”介入，被迫退出甘肅武威市場。但也正因為中石油對于控股權的強調，使其擴張步伐受到制約。

中國城市燃氣管理采取的是區(qū)域特許專營的模式，地方政府對燃氣企業(yè)市場準入具有事實上的決定權。2002年，西氣東輸一線正式開工新建，但地方政府并不看好天然氣市場。為了加快西氣東輸一線工程的建設，推動石油天然氣市場發(fā)展，中國政府在2004年放開了城市燃氣市場，允許外資進入。城市燃氣，也成為能源領域少數(shù)允許外資和民營進入的“特區(qū)”。

經過五年的快速發(fā)展，城市燃氣市場高度競爭，地方國營燃氣巨頭、民營與合資燃氣公司、大型央企平分秋色，沒有絕對的領先者。就銷售量而言，北京燃氣、上海燃氣等地方國企占據了約三成的市場份額，新奧燃氣、中國燃氣、港華燃氣三家香港上市公司的市場份額也達到10%，中石油、華潤燃氣兩家央企市場份額加起來約為15%，其他小型國有燃氣企業(yè)瓜分了剩余約45%的市場份額。

當中石油出于自身利益考慮，決定大舉進入城市燃氣市場時，不同地方政府的合作程度，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它對中石油氣源的依賴。

2008年，中石油集團與甘肅省簽署了天然氣利用戰(zhàn)略框架協(xié)議，隨后，昆侖燃氣先后在武威、酒泉等地獲得了城市燃氣項目特許經營權。早在2007年就獲得了武威市燃氣特許經營權的新疆廣匯，不得不退出。作為內陸城市，武威除了依靠中石油西線東輸二線氣源，幾乎別無選擇。

不過，在廣東，昆侖燃氣的突進遇到了一定阻力。中石化、中海油在廣東均有大量氣源。雖然2006年以來，中石油先后獲得了珠海、江門等地的城市燃氣特許經營權，但一直無法獲得最想得到的廣東燃氣的控股權。

熟悉中國城市燃氣市場發(fā)展的業(yè)內人士指出，北京、上海這兩個最主要的市場與廣東類似，目前仍由當?shù)貒腥細夤惊毾?，暫時不會讓中石油染指，不過并不排除將來雙方合作的可能性。

事實上，在多個場合，中石油都毫不諱言自己對下游市場的野心。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石油內部人士透露，在與地方政府的合作中，中石油一般都要求控股，為的是掌握定價權。而在2009年中石油工作報告中，昆侖燃氣也強調，未來進入下游將以“自主開發(fā)”為原則。

目前，昆侖燃氣將中國城市燃氣市場劃分為七大區(qū)域，其中華北、華東、華中三大區(qū)域的增量市場為其“主戰(zhàn)場”，而西氣東輸管道沿線的省會城市和潛力大、輻射力強的地級中心城市，以及有規(guī)模、有效益的各類開發(fā)區(qū)，則是昆侖燃氣進軍的“重中之重”。這些位于二線、三線城市的增量市場，恰恰也是民企、外資燃氣公司的覆蓋區(qū)域，“奪食”勢不可免。

中國城市燃氣協(xié)會一位負責人認為，中石油借助地方政府的力量強勢擠入下游市場，并逐漸增加自己的控股比例已是定局。不過，如果中石油想單方面增資擴股，控股企業(yè)并不愿意的話，在現(xiàn)行法律下，民營企業(yè)還是有足夠的武器保護自己。即使中石油和地方政府簽署了整體合作框架協(xié)議，但在那些已經與民營企業(yè)簽署了特許經營權的城市，中石油要真正落實，還必須與企業(yè)談判。

新奧燃氣2002年獲得了石家莊城市燃氣市場30年的特許經營權，并與當?shù)卣腺Y改組成立了石家莊新奧燃氣公司，新奧燃氣持股60%。2008年，中石油與石家莊市簽署合作開展城市燃氣業(yè)務框架協(xié)議，除希望收購40%國有股權外，還要求另外從新奧燃氣獲得10%以上的股份，以獲得控制權，但遭到新奧燃氣的拒絕，至今談判沒有實質進展。

燃氣協(xié)會人士認為，在中國出臺《反壟斷法》之后，如果中石油下游迅速做強，相關業(yè)務關聯(lián)性太強，其他企業(yè)有權申請政府監(jiān)管部門對其進行拆分。

新奧燃氣兩手準備

自2008年昆侖燃氣成立后，業(yè)內對其涉嫌壟斷的質疑聲一直不絕于耳。

在上游，中石油是主要的壟斷者，在開采、加工出天然氣后，通過西氣東輸?shù)雀删€管道運送到城市天然氣輸配站，再由城市燃氣分銷商輸送到千家萬戶。

以新奧燃氣為例，其70%的天然氣來自中石油，15%來自中石化、10%來自中海油。因此，如果中石油不予合作，像新奧這樣的城市燃氣商，將面臨無氣可賣的尷尬境地。向中石油讓出一部分下游市場份額，換取充足的氣源保障，可能是新奧燃氣們的最好選擇。

不過，下游燃氣服務有別于上游天然氣開采、運輸，并非大型國有企業(yè)所長。招商證券分析師裘孝峰就認為，相對而言，下游市場的錢不太好賺，中石油要做下游市場，必須在管理方面精耕細作，花大力氣。

憑借已有的數(shù)十張城市燃氣管網網絡，和長期以來在下游市場積累下來的豐富經驗，新奧燃氣們并不甘心卷鋪蓋走人?！半m然新奧燃氣的規(guī)模無法和中石油相比，但我們希望雙方通過談判后，能夠達到雙贏?！?月16日，新奧燃氣副總經理王冬至向《財經》記者表示。

王冬至的表態(tài)，表達了新奧燃氣這樣的民營燃氣公司的一種微妙心態(tài):一方面，氣源受制于人，擔心被中石油吃掉;另一方面，又希望用下游市場份額換取中石油的氣源承諾，甚至與中石油聯(lián)手，吃掉別的民營企業(yè)。

目前，新奧燃氣的燃氣管網已遍布中國72個城市，覆蓋人口達4100多萬，氣化率約25%。王冬至表示，新奧燃氣不會就單個城市與中石油進行談判，而希望與中石油進行整體談判。新奧燃氣可以在某個城市出讓部分股份，但希望中石油能在其他城市給新奧燃氣增加氣量供應。

中石油在下游市場所暴露出的軟肋，也增強了新奧燃氣們談判的信心。此前，中石油控股珠海燃氣后，就遭遇過服務方面的詬病。王冬至認為，在開拓市場、維護客戶關系、城市管網安全方面，民營燃氣公司與中石油完全可以形成優(yōu)勢互補。

事實上，雙方合作已有先例。2004年左右，新奧燃氣和中石油在洛陽合作，成立了洛陽華油新奧燃氣公司，新奧燃氣持有51%股份，中石油持有19%，地方政府占30%。

新奧燃氣一面與中石油周旋，另一面也開始考慮轉型。王冬至坦承，除了福州、保定等個別城市，二線、三線市場中，真正具有投資價值的城市已經不多，未來新奧燃氣將主要鞏固現(xiàn)有市場，提高氣化率;同時醞釀轉型“能源服務”，即綜合天然氣、電力，以至地熱、沼氣等不同能源，統(tǒng)一向小區(qū)客戶或工業(yè)企業(yè)提供冷氣、熱水及動力等。目前，新奧燃氣已經在福建、湖南、河南等省份的十余個城市進行“綜合能源服務”的試點營運。

國泰君安分析師楊偉認為，從長遠來看，城市燃氣市場仍然是賣方市場，中石油有可能會占領市場的主要份額?！爸惺偷牧觿菔强梢詮浹a和扭轉的，新奧燃氣等民企不擁有氣源的劣勢卻無法扭轉?！彼f。

這場“大象與螞蟻之爭”，盡管中石油在放軟身段之前仍面臨不少阻力，但結局也許早已注定。■

本刊記者符燕艷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