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對金融危機的正確做法，不是從投資依賴轉向消費驅動，而是發(fā)展服務業(yè)

剛剛從距廣州30多公里的順德回來。那里曾經是秀麗的僻靜鄉(xiāng)村，今天已變成繁華的工業(yè)區(qū)，工廠林立，高速公路四通八達，可以說是整個亞洲經濟的縮影。在過去幾年間，亞洲各地建造越來越多的工廠，生產出廉價的產品，然后出口到發(fā)達國家。但是，隨著金融危機逐步擴散到亞洲，亞洲人在擔心，出口會進一步下降到什么程度。

近幾十年來，出口一直是亞洲經濟增長的引擎。早在19世紀，日本就首先認識到，如果國家的出口大于進口，就可以用賺取的外匯去購買國外先進的機器設備和生產技術，然后更好地參與國際貿易競爭。隨后，一些日本學者率先提出了“雁行理論”(flying geese theory):當某一經濟體的生產成本條件改變時，某種制造業(yè)就會被迫轉移到成本相對低廉的發(fā)展中經濟體，整個產業(yè)遷移過程就像大雁在結隊飛行時所呈現(xiàn)的“V”字形。具體到亞洲，日本作為“領頭雁”，是最先完成工業(yè)化的經濟體，然后是“亞洲四小龍”(韓國、臺灣、香港和新加坡)，接下來，產業(yè)鏈又進一步轉移到“亞洲四小虎”(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泰國和菲律賓)。

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也成為全球供應鏈中的重要一環(huán)。目前，東亞集中在紡織品、電子產品和消費耐用品的生產上，印度逐步在IT軟件服務方面成了全球供應鏈的一部分。

出口導向型制造業(yè)的成功，一方面，使得許多亞洲國家逐步積累財富，最終富裕起來;另一方面，人們也發(fā)現(xiàn)，持有大量美元卻隱藏著不小的風險。事實上，財富已體現(xiàn)為一張張紙幣，它們可以在一夜之間大幅貶值。財富貨幣化的過程使我們變得更脆弱，而不是更安全。這就是說，當亞洲國家為了推動出口、賺取外匯而砍伐森林、破壞環(huán)境、污染河流，并最終因環(huán)境惡化而付出高昂的醫(yī)療費用時，換回來的只是一堆隨時可能貶值的紙幣。

英國《金融時報》已經發(fā)表了各類文章，思考資本主義的未來。那么，亞洲人是不是也應該在歐美客戶深陷危機之時，深入思考一下亞洲供應鏈的未來呢?許多剛剛擺脫貧困的亞洲人不大可能成為大哲學家——他們更加關心自己的飯碗和孩子的教育。從整個亞洲來看，我能感覺到農村民眾的不滿。他們的孩子到城市尋求生計，有的卻成為性工作者，有的則沉溺于吸食毒品。另一個側面是，在許多亞洲城市，新建的大廈有著羅馬風格的柱子和鍍金的法式家具，不少公寓和旅館看起來都像是世界頂級設計師菲利浦史塔克用鋼鐵和玻璃設計出來的杰作。

雖然亞洲的中產階級都向往擁有美國流行電視劇中那些千萬富翁的大房子，但是，很顯然，中國和印度的23億人再也不可能享有那種生活方式。因為如果都像美國人那樣生活，恐怕全球的資源早已枯竭。一項最新調查結果顯示，如果亞洲的汽車和西方國家一樣多，石油價格將不會是目前的每桶50美元，而會達到創(chuàng)紀錄的每桶200美元左右。由于石油等各種原材料，在總體供應上仍然存在諸多瓶頸因素，如果不能運用市場手段和宏觀經濟政策對價格總水平加以有效引導，讓人憂心的通貨緊縮，就很容易轉化為讓人更加擔憂的通貨膨脹。

歷史告訴我們，無節(jié)制的消費是在浪費我們自己有限而寶貴的儲蓄。消費本身沒有對錯之分，但是，我們必須以一種生態(tài)上、財務上可持續(xù)的方式來消費。因此，當前，亞洲各國應對金融危機沖擊，保持經濟平穩(wěn)較快增長的正確做法，不是從投資依賴轉向消費驅動，而是要從那些消耗大量資源、產生污染的加工生產制造工業(yè)，轉向發(fā)展高質量、低消耗的服務業(yè)。

粗略而言，服務業(yè)屬于勞動密集型和知識密集型行業(yè)，它不僅能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機會，而且資源消耗較低，帶來的污染也較小。我們改善健康和教育的服務質量，增加媒體和娛樂產業(yè)的供給，這樣，并沒有破壞環(huán)境，卻強健了身體、豐富了精神生活。概言之，我們不能為了增長而增長，而是要在不破壞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前提下，逐步提高生活質量。

不過，發(fā)展服務業(yè)并不能夠一蹴而就，同樣存在諸多先決條件。以歐美相對成熟的金融服務業(yè)為例，從本質上說，泡沫破裂涉及數(shù)量過度增長和價值過度下跌的問題。銀行業(yè)在創(chuàng)造貨幣和信貸的同時，卻忽視了人們更關心的其實是生活品質和誠實正直的價值觀念。因此，要發(fā)展服務業(yè)，就必須具備誠實的價值觀，就必須關注人類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

人類所能創(chuàng)造出的最有價值的東西，應該是相互信任，以及為我們的家庭、國家和環(huán)境服務。真誠的信任和優(yōu)質的服務，才會帶來真正的雙贏。不恰當、無節(jié)制地生產和消費，只能導致零和博弈，最終敗壞的則是整個地球。當人們失去賴以生存的家園時，沒有贏家?！?/p>

作者為《財經》雜志特約經濟學家，香港證監(jiān)會前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