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人人害我,我害人人”的體制下,所有的人都被洗腦,被權(quán)力玩弄于股掌之間
十多年前與一位老友閑話,談到互聯(lián)網(wǎng)對人類文明及生活方式的影響,有感于電子郵件將改變傳統(tǒng)的通信方式,我說:“再過十年,名人尺牘將逐漸絕跡了?!惫?,十年后的北京潘家園市場,名人書信已是洛陽紙貴??追蜃优f書網(wǎng)上,這類藏品的拍賣也比比皆是,我甚至搜到了自己在上世紀80年代用毛筆寫給一位前輩的書信,起拍價相當于一位中層白領(lǐng)的月工資,只好放棄了回購的念頭。
吾友徐慶全多年從事歷史研究,是一位染上了故紙癖的有心人。他大量搜集近現(xiàn)代文壇名家的信札并加以考證,這種考據(jù)癖有時也令人生畏,難免觸及到某些偶像的尊嚴,有一回還惹上了大麻煩。但他依然樂此不疲。今年,我收到了慶全寄來的集子《名家書札與文壇風云》,全書連同書札及考證竟有48萬字。一部書信研究集子,數(shù)盡四十載文壇悲欣,我讀之心戚戚焉。
這本書涉及的文壇名人,有周揚、丁玲、趙樹理、沈從文、張光年、夏衍、胡風、常香玉、耿庸、俞平伯、郭沫若、林默涵等數(shù)十人,兼涉毛澤東、胡耀邦、胡喬木、鄧力群、鄧穎超、康生等中共高層人物對一些文壇公案的表態(tài)。近代以來,文壇恩怨糾葛,公案迭出,其幕后真相恍若云中神龍,見首不見尾。分散的書信或許僅為只鱗片爪,但經(jīng)過慶全這樣的學者稽考鉤沉,探賾索隱,鱗爪綴成珠串,真相層層剝出,讀之回味無窮。
上世紀30年代魯迅與周揚等人關(guān)于“兩個口號”的論爭,演化為胡風與周揚的宗派之爭;而胡風在50年代對周揚等的反批評,竟被領(lǐng)袖上綱到“胡風反革命集團”,成為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一個“文字獄”,甚至連周恩來、周揚等都始料未及。其中耐人尋味的,是聶紺弩在致周揚的信中對老友胡風的揭發(fā)。這些揭發(fā)在當時看來也很致命。其中有點“黑色幽默”的是:被聶信中“四條線索”之一扯出的文藝青年彭燕郊,與胡風只是一般關(guān)系,卻被扣上“胡風分子”帽子開除公職,在街道監(jiān)督勞動25年;80年代落實政策時發(fā)現(xiàn),當年的“分子帽”未獲公安部門批準。類似的案例在“反右”時也發(fā)生過,個人的有效生命,就這樣陰差陽錯地卷入“絞肉機”……
迷信需要事實來破除。聶紺弩并未因這封揭發(fā)信而擺脫厄運,很快也受到隔離審查,導致了他的大徹大悟,自承“比胡風分子還胡風分子”。兩年后聶家夫婦在“陽謀”中落馬,重要的原因就是為胡風鳴冤。此后他噩運連連,被送北大荒勞改,回京后又因做“反詩”被老友告密,鋃鐺入獄。告密事件今年被爆料后,在媒體和網(wǎng)絡(luò)上引發(fā)了熱議;可誰又能想到,被傷害者也曾傷害過他人……
我想起了被胡風及許多“胡風分子”視為“猶大”的舒蕪,人們將這一冤案歸咎于他交出了胡風的書信。而舒蕪不久也身陷“陽謀”,且終其一生都處于“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境地。歷史的吊詭恰在于,舒蕪上交書信前一年(1954年),胡風就在《三十萬言書》中揭發(fā)了舒蕪的言行,檢舉他是通過縫隙打進黨內(nèi)的“破壞者”。
在一個“人人害我,我害人人”的體制下,所有的人都被洗腦,被權(quán)力玩弄于股掌之間。本書披露的秘辛揭示,丁玲與周揚的嫌隙,又鑄成了文壇第二樁大公案——“丁、陳反黨集團”。“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現(xiàn)世報來得好快,周揚及“四條漢子”等沒能挺立多久,“文革”大難降臨,也齊刷刷被人整倒。
夏衍在身陷囹圄之際,曾將清代《剃頭歌》剝皮改寫成《獄中吟》:“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人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試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不僅夏公悟了,陸定一、周揚在復出后的不俗表現(xiàn),也是對自己跌宕起伏一生的大徹大悟。聶紺弩晚年更寫下“錯從耶弟方猶大,何不討廷咒惡來”的名句,堅持歷史的終極問責。
書中收錄的書信,還披露了陳寅恪《論〈再生緣〉》一書大陸版的夭折經(jīng)過,以及陳氏遺稿在“文革”中被抄走、劫后復得的故事,讀之令人扼腕。此外,80年代的兩場文藝風波及相關(guān)的論爭和事件,中共高層胡耀邦、胡喬木、鄧力群等人的意見等,都被收入其中。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來臨,紙質(zhì)書信的研究行將謝幕,后之來者要搜集研究的,大部分將是電子郵件了。沒有精美的信箋,沒有飄逸的書法,只有敲擊鍵盤碼出的標準方塊字;甚至為了不留痕跡,打個電話就算傳達了旨意,免得給歷史留下話柄。探求真相的研究,難度也將與時俱進?!?/p>
章立凡:現(xiàn)代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