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盡管米蘭·昆德拉的作品更多的是睿智冷靜,而王小波的作品處處充滿著激憤與怪異,但遠在歐洲大陸的昆德拉與王小波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昆德拉與王小波作品及個人氣質(zhì)中共有的反諷與詩意兼具的風格是源于都有相似的歷史遭遇,都面臨過價值的崩潰,都體驗著懷疑、失望、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在小說也面臨危機的時代,仍然葆有的作為人類美好體驗的牧歌詩情也正是他們作品中主人公生存的最為強大的動力之一,也是小說想象力的動力之一。
關(guān)鍵詞 反諷 詩意 王小波 米蘭·昆德拉
作為游離于主流之外的文壇異類,王小波以他的生花妙筆、奇思異想給喜愛他的讀者帶來許多樂趣。華年早逝的這位行吟詩人、浪漫騎士、自由思想家不愧為我們這個沉默者占大多數(shù)的時代里大智大勇之人,作為知識分子和小說家,他在自由主義思想立場與藝術(shù)想象力兩方面所作出的貢獻都堪稱卓著,給我們這個時代注入了難得的勇氣和歡樂。
盡管王小波的作品處處充滿著激憤與怪異,而米蘭·昆德拉的作品更多的是睿智冷靜,但筆者認為王小波與遠在歐洲大陸的昆德拉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他們骨子里反諷與詩意共存的氣質(zhì)。詩意是對美好的一切的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向往,而隨著這種色彩在殘酷、荒謬現(xiàn)實的摧殘下越來越淡,巨大的失望中或是仍不懈抗爭(如哈維爾或介入社會的社會活動家等)i或徹底逃離(脆弱的人如海子):或是無奈中認同(蕓蕓眾生):或是寄情于自己喜歡的某個領(lǐng)域或寄情于自然山水:或是與這個世界保持一定的觀望的距離對其中的不理想加以反諷,從而給世人帶來富有洞察力的啟示。王小波和昆德拉就屬于最后一種智者吧。
誰不想做純潔可愛的天使?但隨著歲月流逝,隨著我們對世事人性認識的深入,我們內(nèi)心深處魔鬼靡非斯特般否定的一面卻越來越多。尤其那些遭遇了信仰崩潰打擊的人們。了解了昆德拉的生平經(jīng)歷后,我相信昆德拉先生也是如此。在歷經(jīng)政治滄桑之后,他的對“大牧歌”(政治集體田園詩)以及人性中媚俗的一面的否定與反諷就是他魔鬼的一面。“受到烏托邦聲音的迷惑。他們拼命擠進天堂的大門,但當大門在身后砰然關(guān)上之時,他們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地獄里。這樣的時刻使我感到,歷史是喜歡開懷大笑的?!边@就是昆德拉對歷史和人生的荒謬性所作的極具幽默反諷色彩的闡釋。
當然這種闡釋是不僅僅局限于政治和社會迫害范疇的。昆德拉的大部分小說像《玩笑》、《好笑的愛》、《告別圓舞曲》、《生活在別處》、《笑忘錄》以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不朽》等初讀后,筆者能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有著這樣的傾向:即對抒情形式的諷刺、質(zhì)疑,對天真的徹底批判,他以撒旦式的具有毀滅性的目光嘲諷大多世人認可的價值標準,將人類的生命與思想藉以為本的基本謊言給以如此冷酷的深刻揭露。昆德拉經(jīng)常通過其作品中的主人公,如《好笑的愛》中的哈威爾大夫與愛德華,《搭車游戲》中的女主人公,《玩笑》中的路德維克,《笑忘錄》中的塔米娜,《雅克和他的主人》中的仆人等人物的生存與思考來徹底揭露這個世界的無足輕重和絕對可笑的一面,如小說《玩笑》中的路德維克因為一張寫給女朋友的開玩笑但卻是表達愛情的明信片被他的同志們判刑而后被驅(qū)逐、流放,最終陷入了由喪失意義的報復而帶來的尷尬無比的境地,莊嚴的歷史跟他所開的玩笑使他人生的結(jié)局具有充滿悲劇的苦澀味道的喜劇性,或者就是一場鬧劇,讓人哭笑不得。昆德拉通過路德維克的命運以及路德維克對自己命運的思考表達了他對人類的生存所作的帶有現(xiàn)象學和人類學意義的思考。這個荒謬的玩笑讓筆者想到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shù)卜書中寫到的“邊界”一詞:只需要那么一點,極少的一點,就到了邊界的另一邊,在那里任何東西都不再有意義,愛情、信念、信仰、歷史。人類生命的全部神秘在于它發(fā)生在離這個邊界很近甚至緊挨這個邊界的地方,生命與它相隔并不是幾公里,而是將近一毫米……,路德維克在明信片上寫給女朋友的玩笑話不正是那“一毫米”嗎?《生活在別處》中充滿激情的投身新時代的雅羅米爾自以為無比崇高,可結(jié)果卻扮演了一個出賣情人的卑鄙角色。法國象征主義詩人蘭波的一句名言“生活在別處”給了詩人雅羅米爾追求崇高的無限動力。而雅羅米爾最終也正是出于對崇高的狂熱追求而不是出于對秩序和自身利益的維護成為了告密者、情人的迫害者。昆德拉對由這種盲目的追求、盲目的抒情所導致的錯誤作了深含不露的質(zhì)疑、嘲諷,他不是僅僅去嘲諷悲劇人物雅羅米爾,而是意在譴責這種悲劇的根源——那個充滿壓制、迫害、黑白顛倒的“極限悖謬”的時代以及人類廉價的激情和愚昧的盲目。在小說《笑忘錄》的開篇,昆德拉就是以一個不無黑色幽默色彩的諷刺性畫面開始的:捷克原共產(chǎn)黨員克萊門蒂斯因叛國罪被處以絞刑,宣傳部門立即讓他從歷史上、從所有的照片中消失。于是當年在捷共建國大會上與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哥特瓦爾德站在一起并且因為天冷還把自己的皮帽給哥特瓦爾德戴上的克萊門蒂斯在歷史上就只留下了哥特瓦爾德頭上的那一頂皮帽。而這引發(fā)了昆德拉通過米雷克所表達的關(guān)于強權(quán)與記憶的睿智、深邃的思考:人類與強權(quán)的斗爭是記憶與遺忘的斗爭。
那么。在這樣一個充滿嘲諷目光的世界里,會有詩意展現(xiàn)的空間嗎?為什么不會呢?的確,當“反諷”精神具體落實在美學境界的時候就表現(xiàn)為對一切現(xiàn)實性的否定,于是美學的人只生活在由想象力構(gòu)筑的可能性世界里?!胺粗S”是他們與荒謬與虛無所玩的一種“精致的游戲”,它構(gòu)成了美學人人生快樂的主要來源,而且還成了他們超升于現(xiàn)實世界的力量。但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指出:對于美學人而言,“反諷”就意味著“詩意化的生存”。“反諷”對“虛無”的反抗也是“詩意化的”。昆德拉與王小波作品及個人氣質(zhì)中反諷與詩意兼具的特點是可以作為上述這段話的例證的。昆德拉本人也說過:小說=反激情的詩。
而昆德拉作品中許多人物及細節(jié)都確實展現(xiàn)了富有詩意的牧歌景象或詩意的畫面。在《慢》這部小說中,昆德拉不無酸苦地問道:“為什么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閑逛的人們到哪里去了?那些民謠小曲中所歌詠的漂泊的英雄,那此游蕩于磨坊、風車之間,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們到哪里去了?他們隨著鄉(xiāng)間小路、隨著草原和林中隙地、隨著大自然消失了嗎?”他多么不愿意這一切的消失,因此他講了一些關(guān)于慢的故事,耐心地、用一種他一慣所用的緩慢的口吻。他說凝望上帝窗口的人不無聊。他很幸福。比如我們在讀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最后一章“卡列寧的微笑”時都能感覺到其間濃郁的田園牧歌氣息。像“牛在草地吃草。特蕾莎坐在一個樹墩上,卡列寧頭靠在它膝上躺在它身邊”。“只要人生活在鄉(xiāng)下,置身于大自然,身邊簇擁著家畜,在四季交替的懷抱之中,那么,他就始終與幸福相伴,哪怕那僅僅是伊甸園般的田園景象的一束回光”等等。于是這部小說的最后一部分盡管不無傷感,但在一條垂死的狗的微笑中變得明媚、溫馨起來。而二十五歲之前一直從事音樂藝術(shù)并將自己的音樂素養(yǎng)極佳的融進小說創(chuàng)作的昆德拉本人也說“從我工作一開始,就知道最后一章應當是極輕的柔板(《卡列寧的微笑》平靜、傷感的氣氛,很少的事件),而且我還知道在這之前應有另外一章,最強地,極快《偉大的進軍》粗暴的、厚顏無恥的氣氛,很多的事件)?!憋@然,《卡列寧的微笑》是昆德拉精心設(shè)計并維護的田園牧歌形象。但并不是唯一的。類似的詩意牧歌還有幾例。
其一是《玩笑》中的路德維克被發(fā)配到軍營后感覺自己已被歷史、被生活拋棄,失去了所有希望。但恰恰相反,這被拋棄反而讓他產(chǎn)生了幸福感。
我當時堅信,遠離歷史方向盤的生活就不算生活,而是行尸走肉,會六神無主!不啻是一種逃亡,簡直如放逐在西伯利亞。而現(xiàn)在(在西伯利亞過了六個月之后),我忽然看出來,離開歷史方向盤還是有可能生活的,一種新的、原先未曾估計到的可能:原來在歷史飛騰著的翅膀下,居然隱藏著一個被人遺忘的、日常生活的遼原,它就橫臥在我的面前,草原中央站著一個可憐巴巴的女子但又是一個值得愛戀的女子在等著我:露茜。
露茜,她對這個歷史的巨大一翼又怎么看待呢?即使它那悄然飛過的聲音也曾掠過她的耳旁,她也難以覺察。她對歷史一無所知:她生活在歷史的底下:她對這個陌生的東西一無所求:她對哪些號稱偉大的、時代性的思慮毫無概念,她只是為自己的那些瑣碎的、無窮無盡的憂慮而生活。而我,忽的一下子。得到了解脫:似乎是特地來把我領(lǐng)到了她那個模模糊糊的天堂:剛才的那一步,原來我不敢跨出的那一步大約正是使我“跨出了歷史”,這一步對我來說使我擺脫了桎梏,使我一舉獲得了幸福。在《玩笑》的結(jié)尾處,在波希米亞傳統(tǒng)音樂已經(jīng)過時。而路德維克也已經(jīng)甘愿放棄強烈的自我意識(包括以前的頑固復仇意識),加入波希米亞音樂小樂隊時,他卻驚奇的發(fā)現(xiàn)自己又仿佛又找回了從前失去了的那個世界。在經(jīng)歷過歷史、命運及自己的復仇心理跟自己開的荒謬的玩笑后。疲憊的他重又愛上了波希米亞傳統(tǒng)音樂,也突然重新熱愛起這個世界。其實路德維克德這一頓悟不也可能就是飽經(jīng)政治風波的昆德拉本人的頓悟嗎?他曾經(jīng)堅信的“非如此不可”有時也并不是非如此不可的。
看來,昆德拉確實是把小說當作反激情的詩來寫的。正如他所說的小說是關(guān)于存在的詩意沉思。
王小波的作品及個人氣質(zhì)也是反諷與詩意兼具的。他曾寫過一篇題為《文明與反諷》的雜文,文中說:“照我看,任何一個文明都該容許反諷的存在,這是一種解毒劑,可以防止人把事情干到?jīng)]滋沒味的程度?!倍_實以他的反諷、幽默、荒誕、妙趣橫生的文字讓一貫嚴肅拘謹?shù)闹袊x者也有了解放思想捆綁的輕松、痛快,筆者在讀他的雜文時就會不時忍俊不禁的爆發(fā)毫無禁忌的大笑。讀他的作品能體會到真正閱讀的樂趣和想象的解放。他的現(xiàn)代傳奇《紅拂夜奔》就是以他一貫的反諷機智風格開始了關(guān)于世稱風塵三俠的李靖、紅拂、虬髯公的故事。小說寫道李靖老來裝瘋賣傻,他死后,紅拂申請自殺指標,為蓋滿上下官府數(shù)不清的公章差點沒跑斷腿。作者對紅拂主動否定生命卻要經(jīng)歷無比煩瑣的手續(xù)這一過程的渲染,其實表達了在某種絕對權(quán)力的控制下生存的極其荒謬的處境。
而“王小波對歷史中的暴力與暴力歷史的書寫,與其說呈現(xiàn)了一幅黑白分明、善惡對立的圖景,不如說構(gòu)造一幕幕狂歡場面:或許正是在古老的西方狂歡節(jié)精神的意義上,王小波的狂歡場景酷烈、殘忍而酣暢淋漓。這間或?qū)嵺`著另一種顛覆文化秩序的狂歡。在其小說不斷的顛覆、褻瀆、戲仿與反諷中,類似正劇與悲劇的歷史圖景化為紛紛揚揚和碎片;在碎片飄落處,顯現(xiàn)出的是被重重迭迭的‘合法’文字所遮沒的邊緣與語詞之外的生存?!蓖跣〔ǖ摹饵S金時代》、《紅拂夜奔》等小說中充滿了戲謔的反諷式表達。王小波與昆德拉在面對相似的歷史的荒謬時,都沒有作簡單的非黑即白的道德評判,而是以頗具黑色幽默色彩的反諷剖開真相。
王小波燦爛而沉重的戲謔笑容背后也有著一顆浪漫騎士的心靈。他曾寫過:“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他還寫過:“在冥想中長大以后,我開始喜歡詩,我讀過很多詩,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詩。好詩描述過的事情各不相同,韻律也變化無常,但是都有一點相同的東西。它有一種水晶般光輝,好象來自星星……真希望能永遠讀下去,打破這個寂寞的大海?!蔽覀兓钤诳嚯y之中,但總有人仰望星空。外表樸素、作品用語有時粗鄙的王小波有著一顆詩人的心。王小波的妻子李銀河說:“后來我們就開始通信和交往。他把情書寫在五線譜上,他的第一句活是這樣寫的‘作夢也想不到我會把信寫在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五線譜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抵擋如此的詩意,如此的純情。比如他說:‘我和你就好象兩個小孩子,圍著一個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嘗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形象的天真無邪和純真詩意令我感動不已?!蓖跣〔ú恍捱叿?、樸素的外表下的確隱藏著童心和詩心。
昆德拉和王小波在世界觀上雖然仍有詩心但是是反諷的、悲觀的(面對生存的無奈與有限性),而他們在藝術(shù)觀上卻是肯定的、樂觀的、一直投入的(探索小說的可能與無限性)。其實,昆德拉與王小波作品及個人氣質(zhì)中共有的反諷與詩意兼具的風格是源于都有相似的歷史遭遇,都面臨過價值的崩潰,都體驗著懷疑、失望、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在小說也面臨危機的時代,也都還具有充沛豐富的想象力。仍然葆有的作為人類美好體驗的牧歌詩情也正是他們作品中主人公生存的最為強大的動力之一,也是小說想象力的動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