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有人都把這位先生的手機號存起來,名字就存“不接他”。我自己呢,每次手機響了,一看到“不接他”三個字閃爍在屏幕上,就會條件反射般身子一顫,仿佛手機真的是個手雷。
我拼命對著電話說:“我不在,你別來,來了我也不在?!笨伤€是來了。來的時候,他一臉亂糟糟的絡腮胡子,左手拎著一個編織袋,右手牽著8歲的女兒,一直站在我們報社的門衛(wèi)處。
我當時就有點哭笑不得,看見他女兒的那張小臉蛋,心一下子就軟下來。我在報社附近找了一個干凈的小飯店,請他們爺倆吃晚飯,公務員張女士也來了。張女士看到小姑娘那張笑臉,很開心。
自從我通過寫稿子找醫(yī)生,募集善款幾千元,費盡周折地把他女兒的皮膚病治好以后,這位先生一直很感激,三番五次要登門道謝。我們都跟他說了好多遍。說這些事既是工作,亦是不足掛齒的微薄之力,完全不用謝。況且,我們做這一點事,哪里是為了圖人家的一聲謝呢?
然而他卻不依不饒,拎著幾斤橘子一壺茶油,挨家挨戶地感激過去。從當初幫助孩子找醫(yī)生的李大伯、查找藥方的顧大媽,到給孩子捐款的張女士、汪阿姨,一一登門拜訪道謝。幾斤橘子一壺茶油最終也沒有送出去。倒是一戶戶給孩子又送上了新書包、買了新衣服、遞上小紅包。
我們以為這事就這么了了,過不久,這位先生又來了。一個個地找過來,跟我們講他的家事。孩子生病后,他老婆就離家出走若干年月,這位先生千尋萬找找到了她的棲身城市,卻勸不回這個女人。女人說,她心已決,實在不愿和他繼續(xù)過日子了。
好了,他把這些事翻來覆去地跟我們每個人講了一遍,大家都聽得有些腦殼脹痛。大家給他提建議,不如就離了吧,各自好好生活。他說他不想離婚。
隔了半個月,張女士給我打電話,說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每天每天,他都守在我們單位門口,想跟我說話……”張女士向我倒起苦水,“他對我說,他女兒很喜歡我,說我像孩子媽媽……天天守在我單位門口,弄得我們單位的人,這些天碰到我,都用異樣的眼神看我了?!?/p>
我腦袋里“嗡”的一聲響起來,馬上給他打電話。這位先生說,其實也沒什么事,他就是帶了一點土特產(chǎn),表達一下感謝之情。
張女士說,她當初幫助孩子,完全是同情那孩子的遭遇;現(xiàn)在孩子病好了,她根本不圖什么感謝……
這位先生總算不守在人家單位門口了,倒是依然隔三差五地往李大伯、顧大媽、汪阿姨家去;隔三差五也會打我電話,雖然家里窮,他電話倒是打得勤快,說要來看我,見我推脫。后來索性就直接上門了。好幾次,我一身疲累地從外面采訪回來,卻見他堅持不懈地坐在我的格子問電腦前等我。
每次見到他,我的腦袋里就會“嗡”的一聲響起來,無一例外。
那孩子的病,總算沒有復發(fā),我當初是通過私人朋友關系,找到外省一大報同行巖記者幫忙牽線找的名醫(yī)。后來我才知道,那位先生又是拎著幾斤橘子一壺茶油,去了外省省城好多次表達謝意。巖記者跟我提起這個事。語氣頗為躊躇,說這個男人,是不是有點糾纏不清?
我簡直是無話可說。
讓我更無話可說的是,這位先生還三番五次地帶著女兒前往巖記者處,蹭吃蹭喝,臨了還蹭地方住。最壯觀的一次,是運了一拖拉機橘子過去,讓巖記者再幫幫他忙,為他推銷橘子,愣是把報社的車庫當了一星期的貨倉。
后來,我們所有人都把這位先生的手機號存起來,名字就存“不接他”。我自己呢,每次手機響了,一看到“不接他”三個字閃爍在屏幕上,就會條件反射般身子一顫,仿佛手機真的是個手雷。悲愴的手機鈴聲一聲聲倔強地響著,我一秒一秒地煎熬著漫長的時光。
(河北 劉佳苗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