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一

敘事(組詩)

王天一

紐扣

交錯的窄巷

兩條白花花的小石子路

系住了一粒紐扣

院里，有一口井

兩三戶人家

一只游向夜色的壁虎

還有樹樁上的蘑菇

和幾株半百的桑樹

守著七旬的阿婆

她在過于寬敞的房子里

賣著桑葉

滿滿幾匾春蠶

沙沙的咀嚼聲

都沒讓房間擁擠起來

那時，我們喜愛著

白白胖胖的蠶寶寶

多于自己

那時，我們喜愛著

黃、白、綠色的童話和蠶繭

卻深深厭惡著飛蛾

這失望的結(jié)局

春蠶和臺階上

銘刻著文字的碑文

在光滑的夜色里

靜靜地上山

靜靜地作繭

一輛永久牌自行車

在院外急速轉(zhuǎn)彎

金屬的鈴聲

鐵鏈晃動著

無數(shù)個夜晚

敘事

那晚，一切清晰可見

蝙蝠跌跌撞撞地

穿過了弄堂

舊的東西都顯得狹長

比如這個兩米寬的弄堂

比如掉了三分之一油漆的長板凳

上海舅舅就坐在板凳

油膩膩的黑色包漿上

爸爸很隨意地說

“像剪韭菜，接下來

輪到我們了”

他說得那么漫不經(jīng)心

似乎在推導(dǎo)一道理所當(dāng)然的數(shù)學(xué)題

在守靈的夜晚

后來，上海舅舅幾年就沒了

后來，舅爺爺也急匆匆地走了

后來，三奶奶的消息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后來，沒來成的親戚

消失于海外

后來，九十多給外婆磕頭的

大媽奶奶依然健在

只是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后來，山塘街上的老房子

出租了，連家也散了

那晚，更像是一次恩賜

一場最后的盛大的聚會

離開

在我最后的那個暑假

外公在間歇的蟬鳴里

被反復(fù)搶救著

我祈求神明

再一次地庇護(hù)他

卻得到了不安的啟示：

晨光像一群披麻衣戴孝的人

流淌在神像前

一閃而過

我對著神像說

他會好轉(zhuǎn)的

他正在一天天好起來

但很快，他關(guān)上門

離開了我們

很快，我也要離開

當(dāng)我最后的暑假結(jié)束時

當(dāng)我的影子

在這片土地上逐漸消散時

我就會被一陣風(fēng)

輕而易舉地吹走

城市的明信片

弄堂里

兩排古色古香的民居

是張城市的明信片

現(xiàn)在只剩下

幾個八九十的老人

褐色的藤椅

趴在潮濕的房子里

等待著它新的主人

——另一群來自異鄉(xiāng)的人

月光下的弄堂

舔舐著

他們受傷的靈魂

街燈昏黃

低聲的方言的曲子

攪拌著時間

被呼喚成血液

流淌在自己的第二個身體里

直到不再記得

哪個才是真實的故鄉(xiāng)

城市是一群

異鄉(xiāng)人的離去與歸來

就像河流纏繞在它的腰間

就像陽光

打開了一盤旋轉(zhuǎn)的磁帶

穿越黃昏和清晨

桃花塢

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

桃花塢的木刻年畫

也不知道唐寅

和他的桃花庵

甚至在桃花塢大街

以及交錯的河沿街上

我都沒有見過一棵桃樹

但我就住在那里

住在院落的一角

住在夏天晚上

乘風(fēng)涼的巷口

“啪”的一聲

顫抖的說詞

中斷在打蚊子的瞬間

轉(zhuǎn)過單家橋

北寺塔和它風(fēng)中的銅鈴

像遠(yuǎn)去的飛鳥

轉(zhuǎn)過單家橋，準(zhǔn)確地說

躺著一個鮮活的菜場

關(guān)于桃花塢，我過多的印象

落在桃花塢電影院

我沒有進(jìn)去過

或者已忘記

她在東中市大街上

嘹亮地吶喊著：

香港武打片、槍戰(zhàn)片、艷情片

直到她倒閉多年以后

悶熱的午夜

旁邊一家不起眼的點心店

我不確定，它的出現(xiàn)

是否只是抖落了身上的塵埃：

“始于同治，百年老店”

——曾經(jīng)我住得

和落日

一樣的遙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