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歲的老母親要動一次手術(shù)，她卻沒有一般病人手術(shù)前的緊張，當(dāng)我從外地趕到省立醫(yī)院外科病房時，她老人家正和二弟等人說笑呢。

母親的輕松并不是無緣無故的，我早已告訴過她，這次主刀的大夫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本院一位著名外科專家。母親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家婦女，一輩子沒上過學(xué)，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看得出她很清楚“同學(xué)”二字的分量。

不過，此時此刻，最輕松愜意的莫過于我了。如果不是有這么一位好同學(xué)，這個省級醫(yī)院里的每一步程序?qū)ξ叶?，都可能是一場“地道?zhàn)”?？涩F(xiàn)在，肯定是一路綠燈，連紅包也一律免掉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像母親這般幸運(yùn)。母親悄悄告訴我，她對面那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從農(nóng)村來的，已經(jīng)暗中咨詢過她好幾次，是不是要給大夫送錢？該給哪個大夫送？該送多少？聽說打麻藥的大夫也要送？怎么辦？等等。母親說，兩天來這位病友顯得焦躁不安，吃不下睡不著，六神無主的樣子。

是的，她怎能不焦慮呢？對于一個鄉(xiāng)下人來講，這個巨型的省級醫(yī)院簡直就是霍布斯的利維坦。然而在她眼中，最可怕的還不是那些張著血盆大口的CT機(jī)，而是那些穿著整潔的白大褂、手中掌握著他們的生死簿的白衣天使，他們看上去比那些機(jī)器更不可捉摸。

我對這位病友抱有十二萬分的同情，實(shí)際上我剛經(jīng)歷過一次和她相似的焦慮。

前不久，我的一位農(nóng)村來的親戚在這家醫(yī)院做腫瘤切除手術(shù)，主刀的大夫是我同學(xué)的同事?！胺判陌?，那是我的一個哥兒們?！蓖瑢W(xué)告訴我，我的心于是放進(jìn)了肚子里?？捎H戚在病房里枯坐了一個多星期，就是不見有人安排手術(shù)。親戚沉不住氣了，找我來商量，我于是去找同學(xué)。

“是不是沒有給主刀的大夫意思一下的緣故？”我單刀直入。

“大概是?！彼毖圆恢M。

“他不是你的哥兒們嗎？”

“哥兒們也不行，我的哥兒們并不是我呀?！?/p>

我明白了。經(jīng)過如此這般的安排，后來的一切便猶如“輕舟已過萬重山”般地順暢了。但是，和同學(xué)的對話卻一直在我腦海里回放，讓我想起《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對楊子榮說過的那句擲地有聲的話：“友情為重?！卑ィB夾皮溝里的胡子都不曾丟棄的操守（起碼口頭上如此），我們這個時代的精英分子，何以將它像破鞋子一樣扔掉了？這個問題讓我泄氣和不安。

更讓我擔(dān)心的是那位親戚的感受。一個處于中國社會最底層的農(nóng)民，一個近乎已經(jīng)被命運(yùn)之神判了死刑的人，一個為了救治自己的絕癥而借遍了同村親戚們的錢以至于在經(jīng)濟(jì)上將要破產(chǎn)的人，懷著最后一絲對于生命的希望來到這家大型公立醫(yī)院，卻還得向手術(shù)刀敬獻(xiàn)紅包，無疑是向傷口上撒鹽，這會不會給他那絕望中的希望最后的一擊？他還能承受得了嗎？

我多慮了。紅包被笑納之后，親戚竟然露出了多日來難得一見的笑容！我驚嘆于人類求生的欲望之頑強(qiáng)，也終于明白魯迅所說的國民性了。然而，一個更沉重的問題涌上我的心頭：這樣的國民性究竟是由誰造成的呢？

我并不特別憎惡那個醫(yī)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的行為或許算不上大惡，只因?yàn)樗陌状蠊訚嵃谉o瑕，才使他的行為看上去格外齷齪罷了。

【原載2009年5月21日《中

國青年報(bào)·青年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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