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三段視頻，6月5日成都9路公交車上發(fā)生的悲劇，也許會讓許多人感到遙遠。

若只有喧囂的懷疑和問責聲，只有忙不迭的表態(tài)、承諾和慰問，我們將無法感受一場災禍最直接的力量。那種力量由驚恐、茫然和慘烈的傷痛組成，并能最有效地觸及我們的靈魂深處。這種力量來自現(xiàn)場。

這三段視頻，恰好向人們呈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場。盡管也許并不完整和全面，當然，更談不上專業(yè)。第一段只有十秒，第二段兩分十六秒，第三段則長達五分五十八秒。身處不同位置的人，用不同的攝像工具，有意或無意地拍下了現(xiàn)場，并在網(wǎng)上流傳。

隨后，濃煙、哀號和撲面而來的巨大悲劇感，擊中了看過視頻的人們。并非發(fā)生在身邊的慘禍，一下子真實起來。這是任何事后的還原和解讀都無法做到的。

迄今所知，這三段視頻的拍攝者都不是記者。事發(fā)之時，他們因為各種我們并不知曉的原因在現(xiàn)場，目睹了這一過程。他們手里有手機、數(shù)碼相機或者攝像機，并對著現(xiàn)場，打開了鏡頭。

這一舉動，使許多人得以直觀地知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同時，這一舉動也意味著，拍攝者放棄了參與對受難者的救助。因此，這些視頻和它們的拍攝者，正陷入爭論的漩渦。

大概少有人意識到，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中的許多人，都將不得不面臨同樣的選擇。

隨著電子時代的進步，拍攝等記錄方式已不再是記者和專業(yè)人員的特權。大多數(shù)普通人身上，都能找到可以攝像的手機和數(shù)碼產(chǎn)品。與此同時，災難時常發(fā)生，我們常有機會身處現(xiàn)場。

英國倫敦地鐵爆炸事件的手機照片、汶川地震發(fā)生后的私人視頻，無不是這種私人記錄在災難發(fā)生時的優(yōu)秀之作。它們在災難無可逃避的前提下，為人們留下了珍貴的資料。

一個“公民記錄”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并將為我們更好地了解生活做出貢獻。然而一道難題也伴隨而至：面對災難，我們該怎樣選擇？是立即奔向前方盡綿薄之力進行搶救，還是在一段距離之外拿起手機等工具，為其他人傳遞信息？

且慢，不要以為這是個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的問題。

事實上，同樣的倫理困境，存在于新聞界已逾百年。在這個以記錄事實為最高追求的團體里，許多人都困惑不已：對于正在發(fā)生的苦難，是應該恪守職業(yè)道德，做一個忠實的記錄者，還是應該遵從基本的人性道德，扔下機器，參與拯救苦難？

要知道，很多時候，拍攝苦難本身能使人們獲得對抗苦難的信心和勇氣。正如同記錄災難能使人們感受對災難的痛恨和對同類的愛心。這樣說來，記錄和參與，是一個難以兩全的選擇。

在新聞界，眾所周知的事例是，因為拍攝《幼女與禿鷹》，一名記者在譴責和自責的重壓下，最終自殺。盡管人們相信，在這兩種極端之間可以找到平衡，但事實是，這個平衡，至今無人找到。

現(xiàn)在，每一個人都成了記錄者。面對6月5日那輛燃燒的公交車，人們在施救和旁觀之間，有了第三種選擇。

從而，以往只存在于記者身上的道德沖突，將被加諸更多人。正如其中一個視頻的拍攝者那樣，被許多人質疑：為什么寧肯站在遠處拍攝，也不肯抄起身邊的鐵錘，去砸碎玻璃，去救一個正被大火吞噬的生命？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沒有人能判斷，砸碎玻璃是否能救出一個人；也沒有人能評判，這段被倉促拍下來的視頻，有多大價值。它成為這場災禍為數(shù)不多的現(xiàn)場影像之一，將在很長時間內，讓很多人感到震撼和痛苦。它將讓人們從災禍中收獲更多的教訓。

所以，是不是該拍攝，真那么容易回答嗎？恐怕未必。救助必定是第一位的，但是，如果有那么一兩個人選擇打開攝像機，我們該如何評判？

我們很難一下子給出答案，而只能任由這個疑惑，在心里盤繞。

既然“公民記錄”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越來越多的人將加入對新聞的私人記錄，這也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人將不得不思考這個困境。它涉及太廣泛的倫理爭論，以至于，這篇文章在結尾也無法給出答案，而只能期待引人思考。

這將是一個值得思考的話題，這將是一個日益普遍的困境。它應該得到廣泛討論，因為這關乎人們心里一些最珍貴的東西：愛、真相，等等。

【原載2009年6月10日《中 國青年報》】

題圖／等新聞／尼納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