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要融進你的身體,把那些骯臟都洗凈,好不好?
他說,你的臉怎么比以前窄了呢?
…………………(一)…………………
女孩沈沉慵懶得像一只被雨淋過的貓,水順著長發(fā)淌下,弄濕脖子,有些微微的涼。她坐在窗邊看夜景。手機執(zhí)著地震動著,已經(jīng)是第七次響起。她終于不耐煩地按下接聽鍵,惡語相告,你打錯了。
的確是打錯了。她來到這座城市就換了新的手機號碼,并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沒有填寫任何與自己聯(lián)系方式相關(guān)的表格,比如求職,比如銀行借貸。她奔赴一座空城,只是為了和往事決裂。
若若,是我,夏衍。對方聲音懦弱,如懺悔般的。
沈沉突然笑了,如果杜明晰打來電話,會不會是一樣的開場白,一樣的懺悔。但是他的名字,是陌生的夏衍。
你打錯了。沈沉狠狠按下結(jié)束鍵,拒絕多說一個字。手機在空中劃了一條很美的弧線后,深深地陷進松軟的大床里,像極了她淪陷進這座城市的姿態(tài),被巨大的素白裹緊,以免往事的煙灰一落,就臟了一片。
她用中指輕輕彈了一下手里的煙,靜夜擾人的電話激蕩起她的骯臟感,她用力摁滅煙頭,赤裸著腳走進浴室再次清洗身體。她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也有些潔癖了,一如杜明晰。杜明晰每次回家,都會去洗手間用力地洗和客戶握過的手,然后再坐到她身邊,她經(jīng)常會在低頭的間隙看到他手掌上用力洗過后的抓痕。
她想起《飛行家》里面患有強迫癥的男人,在洗手間不斷沖洗雙手,恐懼得睜大眼睛望著門把手,想象它的骯臟,害怕得不敢觸碰,只能拿手紙用力擦手,地上落滿白色紙巾。
晚上他也經(jīng)常會從睡夢中驚醒,抓緊沈沉的手,沈沉伸手去摸他滿頭大汗,緊張又心疼。完全醒了,杜明晰會坐起來點根煙,告訴沈沉他做的夢,我夢見自己置身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像條流浪狗一樣覓食。
他表情飄渺得難以觸摸,惶恐扭曲。
…………………(二)…………………
沈沉大多數(shù)時間都躲在房間里睡覺,拉上重重窗簾,忘記白天黑夜,晴天雨天。偶爾出門,在麥當(dāng)勞里充饑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一直盯著她看。她故意朝他擠眉弄眼,他就羞澀地躲進他媽媽的懷里,過一會兒又伸出頭來偷偷地看她。他媽媽問他看什么呢?他幼稚地說,阿姨長得好漂亮。沈沉去拉他的小手,喜歡阿姨嗎?他靦腆地點頭。那阿姨給你照張相片好不好?
沈沉現(xiàn)在總是隨身帶著相機,她留下的影像,只有孩子。他們把冰淇淋弄得滿臉,仰望飛遠(yuǎn)的風(fēng)箏,在離媽媽不遠(yuǎn)的地方摔了一跤,撒嬌得大哭;或者更小一點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學(xué)步;甚至還有在媽媽懷里含著粉色乳頭的小可愛。她如癡如醉地反復(fù)看著他們的面孔。如果她有孩子,會不會長得像其中的一個?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里面有一個,是她孩子的影子。
她在公園里看天真的孩子,慢慢挪動步子,她看到一棵樹,樹干里有個窟窿,驀地想起那個寓言故事:,從前有些人,心里有了秘密,而且不想被人知道,就會跑到山上找一棵樹,在樹上挖一個洞,然后把秘密對著樹洞說出,再用泥把洞封上。那秘密就會留在樹里,沒有人知道。
她懷揣著無可言說的秘密,想著如果能把秘密封在樹里,自己也能忘掉,那該多好。
…………………(三)…………………
既然不想聯(lián)系任何人,為什么要買手機卡呢?沈沉想了想這個問題,罵自己愚蠢,自欺欺人。她安慰自己是為了癥狀的緩解,有一種病,她叫它手機病。癥狀是平均每三秒看一眼手機屏幕,三分鐘撫摸一次判斷手機是否在震動,三十分鐘按一下鍵盤查看通訊錄里有沒有他的名字。她決心忘記他,可是看到免費上號的廣告牌時,還是莫名其妙地說,我要一個號。
沈沉不習(xí)慣手機屏幕暗沉。剛開機,手機震動起來,她猶豫了一下,接通。
若若,我是夏衍。
沈沉嘆氣,想起王菲的《打錯了》,調(diào)侃了句,對你說打錯了,我要欺騙你干什么。唱詞里面的。
他聲音里有哀求,我知道你就是若若。你看你重新開通了你的電話號碼,是不是?你還想著讓我找到你的,是不是?
沈沉沉默地聽電話那頭急促的呼吸。她并不樂意聽到悲劇,生活已經(jīng)讓她嘗夠了苦澀。她冷靜地說,對不起,我不收情感垃圾,便掛斷電話。
她在洗澡間,把沐浴露的泡泡抹得全身都是芬芳。她再次想到潔癖這個詞,想到杜明晰在半夜驚醒時說,我夢見自己置身于垃圾場。
杜明晰是孤兒。他對枕邊的沈沉說,記憶里有烈日灼目,赤裸著身體在垃圾場撿東西,惡臭撲鼻,蒼蠅貼到腿上,可他并不覺得有什么;晚上就在天橋底下鋪上報紙睡覺;最難熬的是冬日,總要在垃圾場苦苦尋覓很多報紙,破爛布匹,躲在水泥管里面御寒。幾年過后有好心人資助,他終于過上了正常生活,并且順利考上了大學(xué)。只是童年那段流浪的日子,越想忘記,卻越記憶猶新。
他在公司年度的酒會上優(yōu)雅自如,在高爾夫球場上穿白衣瀟灑地?fù)]動球桿,可是他滿臉憎惡地說,沉沉,我覺得好臟,像是那些腐壞的味道融進了血肉里,我一輩子都甩不掉。沈沉緊緊抱住他說,我要融進你的身體,把那些骯臟都洗凈,好不好?
她以為是自己可以照亮他,可她知道他誰都不愛。
女人在愛的時候,除了傻,還喜歡睜眼說瞎話,男人沒騙你,反倒自己騙了自己。
…………(四)…………
沈沉在游樂場的旋轉(zhuǎn)木馬邊看孩童們歡笑呼喊時,邊貪婪地按著快門。她在他們中尋找自己的孩子。
電話在牛仔褲里震動,她不耐煩地掏出手機,還沒等對方說話,她大聲喝斥,我知道你是夏衍!
電話那邊說,若若。
沈沉說,活見鬼。
他說,我只有一個請求,你能不能原諒我,是我不好,我難過得想死。
嗯,那死好了。沈沉詛咒著關(guān)機。她現(xiàn)在是個狠心的女子,她有她的理論,真想死的人不可能有這么多廢話,有廢話是因為心愿未了,還有欲望還有憧憬,這種人死不了。
沈沉有時候會想自己為什么還活著,因為杜明晰,因為他的生命像泥土里怎么斬也斬不斷的蚯蚓。她恨他,為了恨他強盛的生命力,她才沒有放棄生存。
杜明晰喜歡和她講往事。他說,他憑著好成績拿最高獎學(xué)金,帶他的教授非常欣賞他,而他為了爭取到公費出國的機會,娶了他的女兒,回國后,離婚了,之后往來很多女人,都給了他一些事業(yè)上的幫助,他終于有了今天的成就,從無可依靠的孤兒,到身家金貴的老板。
他笑著對沈沉說,我需要不同的女人安慰我,不止你一個。
…………(五)…………
沈沉低估了夏衍。再接到電話是凌晨時分,朦朧里沈沉剛要破口大罵,那邊傳來滄桑沙啞的女音,我是夏衍的媽媽,這位姑娘,能不能來一趟醫(yī)院啊?求你了……對方低低啜泣著。
沈沉腦袋一下清醒,觸電般從床上跳起來說,我馬上到。
沈沉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心擰成一團亂麻。她趕到了醫(yī)院時消毒水的味道迎面撲來,她一陣惡心,翻江倒海地干嘔起來。
她的淚慢慢洇出,稍作擦拭后,急忙奔向電話里提到的病房。一打開房門,她看到病床上的人,手腕處厚厚的紗布纏繞,觸目驚心。一個女人趴在病床邊,聽見聲響,轉(zhuǎn)頭回望時,沈沉看到她腫脹哭紅的眼睛。
是夏衍媽媽,她費力地發(fā)聲,沙啞著說,夏衍醒來時一直背著你的電話號碼……我就給你打了。我知道你不是若若,原諒我打擾你。他的心結(jié),解不開啊……
沈沉內(nèi)疚地低頭,她不敢說是自己那句負(fù)氣的話逼了他。她干咳了幾下掩飾心虛。她在心里把自己罵上了千百遍。
夏衍媽媽抹了一把鼻涕,姑娘,我看得出來,你是善良人。這孩子把你當(dāng)若若呢。
若若是誰呢?沈沉問。
夏衍媽媽哭泣著絮叨開了,若若是夏衍的女朋友,神秘失蹤了……
夏衍整個人都傻了一樣,整天閉門不出,看著她照片自言自語。他每天無數(shù)次打那個號碼,想要聽到若若的聲音,開始是關(guān)機,接著就成了空號,直到有一天接通了……
…………(六)…………
沈沉的記憶中,杜明晰是不會贖罪的,他一出生,就認(rèn)定了所有人虧欠他。沈沉才發(fā)現(xiàn),人和人,是那樣不同的。
她懷孕第五個月,他才說,只要你不要小孩,我們就結(jié)婚。杜明晰的婚姻里,從來沒有過小孩。為了廝守,為了證明他說那句,誰來愛我,是錯的,她放棄了第一個孩子,她想,等他想通了,他們會有自己的孩子。她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消毒水的味道灌滿鼻腔。五個月,孩子已經(jīng)成型,她想到胎死腹中這個詞,眼淚順著臉頰流下。
打針過后,硬生生地疼著,直到淌血,護士慌亂地叫來醫(yī)生……她醒來時說,我在夢里聽見孩子的哭聲……
出院后她離開了那座城,來到這,并愛上了攝影。她說照片里面,或許有她的孩子的模樣。
…………(七)…………
夏衍在沈沉的照顧下恢復(fù)得很快,眼睛也比先前清亮了許多,他笑瞇瞇地看著她說,你怎么把頭發(fā)染黃了呢,你不是最愛黑頭發(fā)嗎?還有你的臉怎么比以前窄了呢?
沈沉笑笑,不忍心粉碎他的向往。
他說,若若,我們重新開始幸福生活,好不好?我們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沈沉終于說,我不是若若。
夏衍說,你是的,你就是若若!
沈沉看著夏衍滿臉通紅氣急敗壞的,心突然軟了下來,她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