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離是站在街口的芙蓉樹下看那個男人走遠(yuǎn)的，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頭也不回。芙蓉花的香氣彌漫了整條街，她仰起頭，摘下了一朵，是粉嫩的顏色，像她十五歲的花季。她碾了一下，碎了的色彩繽紛地自風(fēng)中飄落。

A

不知為什么，小離總會不自覺地將父親離去的身影與譚明重合。盡管這個年輕明亮的男孩子與那個狠心的男人風(fēng)馬牛不相及。

他就在大學(xué)校園那棵濃密的大白楊樹下看著小離走來。白襯衣，灰長褲，清澈的眼神，干凈明亮像葉子上的露珠。他說同學(xué)，這是你掉的嗎?

小離記不起這是第幾個男生用同樣的借口這樣搭訕。她微偏了頭，絲緞般的長發(fā)傾瀉下來，遮住了眼里隱隱的冷漠。腳步未停，她目不斜視地回答，謝謝，不是。此時，陽光從樹葉間灑下來，細(xì)碎地印在她淺藍(lán)色的裙子上，搖曳生姿。

你的腿還是那么粗。嘲弄的聲音忽然響起，小離停步，忽然很想挖一挖自己的耳朵。慢慢回頭，譚明正抱著肩，嘴角掛著可惡的笑。鴨子就是鴨子，脖子伸得再長也變不成白天鵝。小離慢慢地走近他，手中的書本突然閃電一樣拍在他頭上。打死你這混蛋。她尖叫，他慘叫，眼神里卻分明都充滿了喜悅。

這是分別四年后的初見。校外的冷飲店里，譚明新奇地打量著小離。咋從魔女變淑女了?小離開心地笑到一半，忽然黯淡了眼神，就合了嘴，再不言語。杯中的冰淇淋慢慢地融化著，奶白色的液體越發(fā)讓人倒胃口。小離攪動著小勺低聲問譚明，那棵芙蓉樹還在嗎?譚明看著她眼里的落寞和傷感，心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

小離和母親走的那天下著雨，芙蓉花濕漉漉的。等他急匆匆地從學(xué)校趕回來時，隔壁的蘇家已人聲全無。整整一個夏天，十六歲的她渴望遇見那個負(fù)心的男人，她想拆散他的骨頭。

譚明每天傍晚在樓下的小亭邊乘涼，有人搖頭，這孩子，有時間咋不多看點(diǎn)書?誰也不知道，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在遙想一個女孩。那時亭邊的柳絲瘋長著，如同譚明長長的心事。就在這里，小離第一次被人叫做女流氓。

十一歲的譚明瘦瘦小小的，用母親的話說扔肉缸里也不見長。有調(diào)皮的孩子便欺負(fù)他，他總是弱弱地不敢吭聲。學(xué)校的廁所是磚砌的，男生女生的秘密風(fēng)一樣鉆過來鉆過去，瞞不過青澀的耳朵。很多男生開始喊譚明牙刷，那是一種幼稚的惡毒。小離和其他女生也開始莫名所以地跟著叫，譚明很想用力掐住小離的脖子，但他不敢，他不是對門小魔女的對手。

譚明就在樓下的小亭遭遇了一個調(diào)皮小子的狼爪。壞小子抓了一下譚明的襠，大喊“牙刷牙刷”。譚明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用力推開壞小子的手，還沒來得及作出下一步的反應(yīng)，一向俠義的小離便不知從哪里跳了出來，滿臉抱不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壞小子的褲襠，嘴里還大喊，齊小樂，你也牙刷。男孩子們都愣住了，齊小樂直到小離放手才反應(yīng)過來，他哽咽地喊了一聲“你女流氓”，便大哭著跑回家去。小離得意洋洋地叉著腰，等著譚明的感激，卻見滿臉羞窘的他飛一般逃走了。

那晚譚明把耳朵貼在門邊，緊張地聽了好半天對門傳來的打屁股聲和小離的哭聲。第二天他很早就起來，紅著臉把剛買的牛肉干塞到了撅著屁股走路的小離懷里。

再沒人敢欺負(fù)譚明了，他們都說，他是“女流氓”蘇小離的人。

B

夜來香很芬芳。每個傍晚，譚明都來女生樓下等小離，有女孩子飄來飄去的眼神飛過來捕捉他。

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譚明你三十六變了。蘇小離一邊笑嘻嘻地夸，一邊用力咬著肯德基的香辣雞腿堡。譚明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其實(shí)你變得最多，可以說是七十二變呢!蘇小離就噎著滿嘴的肉跳起來掐他的嘴，含混不清地說，你敢罵我是猴子。譚明就繃不住笑，因?yàn)樘垡惨驗(yàn)榭鞓?，哎喲哎喲地假裝叫起來。嘴里還委屈地說，好沒良心的猴子，我就是因?yàn)槟悴欧艞壛艘粋€好專業(yè)考到這來的。

蘇小離一下子安靜了，她把可樂的吸管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半晌，才抬起頭看譚明，眼里有薄薄的霧氣。她忽然想起了父親，那個一直沒有音信的男人，也想起幾乎讓她窒息的母親。小離輕輕撫上譚明被掐紅的地方說，謝謝。譚明拉過她的手，緊緊貼在唇上。

孫小菲就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譚明解釋過和孫小菲的關(guān)系，那是有一次小離看到了孫小菲在他懷里哭。譚明告訴她，孫小菲就是在她走后搬進(jìn)小離原來住的房子的。不僅做了他的同學(xué)，也隨之報(bào)考了這個學(xué)校，這是因?yàn)樗龐寢層X得和譚明在一起可以有個照顧。孫小菲把他當(dāng)成最好的哥哥。譚明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只愛你。小離就幽幽地笑了，想起了憔悴的母親。她被一場婚變徹底毀了，成了一個只會嘮叨，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從此，小離便與快樂無緣了。

孫小菲終于站在了小離的面前，小離一點(diǎn)也不意外。她早就從孫小菲充滿敵意的眼睛里看出了端倪。我愛譚明，第一眼就愛上了。本來憑我的成績是可以考更好的學(xué)校，我是追他而來的。我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沖刺高考最緊張的時候，他得了胃腸炎，幾天不能上學(xué)，是我每天晚上跑到醫(yī)院給他補(bǔ)課，直到半夜才能回家。有一次甚至累得暈倒在醫(yī)院。醒來時，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小菲，我永遠(yuǎn)忘不了你的好。

孫小菲哽咽著問小離闌珊的背影，那時你在哪里?

譚明在空曠的圖書館找到了蘇小離，為什么躲著我?小離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譚明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女孩又縮回了那個冷漠的殼。他苦惱地扶住頭。我對孫小菲的感情不是愛。那你告訴我什么才是愛?小離望著窗外的風(fēng)淡淡地問。譚明瞪著她，忽然一把扶住她的后腦吻上去，輾轉(zhuǎn)而深刻，似乎想把她嵌進(jìn)胸口。小離覺得自己快在他的熱情里窒息了，她還來不及壓制心底的火焰就葬身火海。

她恍惚地想，那么，就不要提那夜白楊樹下那場帶著淚水的擁抱了吧!畢竟她并沒聽到譚明允許孫小菲什么。她想起父親的決絕，或許愛本來就是這么自私。

C

小離的話語和眼睛漸漸刻薄起來，為此，譚明刻意疏遠(yuǎn)了孫小菲。一次見她遠(yuǎn)遠(yuǎn)走來，他趕緊避開，小離看在眼里，憔悴的孫小菲忽然幻化成了母親的樣子，她的心悚然一驚。

但孫小菲看她的眼神變了，隱隱有了一絲寒光。

手機(jī)響了起來，一條短信挑釁地跳進(jìn)眼簾。約會去嘍!是孫小菲的手機(jī)號碼。小離的心咚地撞在胸膛上，有點(diǎn)疼。她迅速撥打譚明的手機(jī)，小離，我在實(shí)驗(yàn)室，有事回不去。譚明溫和的聲音里突然傳來音樂和女人的聲音。小離慢慢放下電話。過幾分鐘再打過去卻是關(guān)機(jī)。

兩個小時后，又一條短信提示接收。好開心啊。兩分鐘后，譚明的電話打過來。小離，完事了，我過去找你。

孫小菲當(dāng)然是故意的。但小離的心還是疼了起來，她不知道是自己可憐還是孫小菲可憐。她把短信給譚明看。譚明臉色僵了一下，隨即無奈地嘆了口氣。今天是她過生日，哭死哭活讓我陪她，別和她一般見識，她還小呢!小離的目光隱隱有了鋒利，那和她同年的我小不小?譚明嘆了口氣，離離，我和你說過我只當(dāng)她是妹妹?？伤龥]把你當(dāng)哥哥!小離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像鉆過窗縫的冷風(fēng)。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爆發(fā)出來。憑什么你就認(rèn)為我應(yīng)該讓著她?難道你是可以爭來搶去的東西嗎?

夜來香依舊香著，譚明的臉卻寒了下來，小離，我厭倦了關(guān)于孫小菲的話題，除了傷心，她沒從我這得到任何東西。他皺起眉轉(zhuǎn)身看窗外的白楊樹，離離，我真希望你永遠(yuǎn)是重見時的樣子，那么優(yōu)雅淡然。

小離的頭就嗡地響了一下。她想起孫小菲，柔得像風(fēng)中絲綢一樣的女孩。

小離開始經(jīng)常想起父親，那個被母親的霸道逼到別的女人懷里的男人。一旦決絕，竟如此斬釘截鐵。走在小湖邊，她將亭邊的柳條一圈一圈纏在指上，半晌松開，垂直如昔。她忽然淚如泉涌。

有些愛情，出發(fā)便是錯誤，與改變無關(guān)。

譚明是在江邊被人打劫的，尾隨而至的孫小菲趕到時，他已遍體鱗傷，男人對孫小菲冷笑，想讓我們住手?那你就從橋上跳下去。然后在譚明的尖叫聲中，滿臉決絕的孫小菲一躍而下。白裙飄起那刻她喊，譚明，我愛你。

小離聞訊趕到時，孫小菲還昏迷不醒，醫(yī)生說她求生意志太弱。譚明就在床邊抓住她的手淚流滿面。他說小菲，你怎么那么傻，為什么要跳下去?

小離就站在門外看著這一切。她第一次看到譚明的眼淚，有著驚心動魄的悲傷。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這場愛情的結(jié)局，所有愛與恨的堅(jiān)持瞬間蒼白如紙。

憔悴的譚明陪著幸福的孫小菲重回校園時，小離身邊已有了另一個男孩?？匆娮T明，她淡淡地打招呼，細(xì)碎的陽光灑在藍(lán)裙子上，搖曳生姿。然后她優(yōu)雅地向左，他沉重地向右。

一切都回不去了。愛情如刀鋒，凜冽過后，總有一方得學(xué)會放棄。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小離想，孫小菲很傻也很聰明。

路過白楊樹時，蘇小離的胃突然疼起來，疼得呼吸困難，疼得淚流滿面。彎下腰那一瞬，她恍惚看到了父親牽著孫小菲母親的手一步步走遠(yuǎn)，而芙蓉樹下，憂傷如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