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來自印度,經(jīng)籍浩如煙海。而對中國文學(xué)有深遠影響的,尤以《百喻經(jīng)》為大。
佛經(jīng)《百喻經(jīng)》里面共講故事98則,號稱“百喻”。 此書原名《癡華鬘》,是印度高僧天竺大乘法師伽斯那所撰,其弟子法師求那毗地所譯,書名為《百句譬喻經(jīng)》。毗地為中印度人,齊建元初來到中國江淮,一說至京師毗耶離寺,于武帝永明十年(公元493年)譯《百喻經(jīng)》為漢文。
最先發(fā)現(xiàn)《百喻經(jīng)》價值的是魯迅先生。《百喻經(jīng)》原無單刻本,在浩瀚的經(jīng)藏里不易見,因此流傳不廣?,F(xiàn)在所能見到的《百喻經(jīng)》,是魯迅在1915年捐資鏤版所印行的,從此始有單行本問世,成為一部獨立的經(jīng)書。
周氏兄弟都喜歡看佛書。周作人很欣賞六朝佛經(jīng)的譯文,并說魯迅看佛經(jīng)并不重其思想,而是把它們當(dāng)成文學(xué)作品看。魯迅的摯友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寫道“民三(編注:1914年)以來,魯迅開始看佛書,用功很猛,別人趕不上”,我們查看這一年的《魯迅日記》,所購佛教書籍就達八十余種。他不僅自己看佛書,還不斷地往家里寄。1915年7月,魯迅逐句校對高麗本《百喻經(jīng)》,并在書后記下“以日本翻刻高麗寶永己丑年本校一過,異字悉出于上。”
魯迅深愛這部古代印度的佛教寓言,他出資刻印此書的目的當(dāng)然是為了給今人以啟發(fā)和教益,他說:“嘗聞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國譯文,往往蒙其影響。即翻為華言之佛經(jīng)中,亦隨在可見?!薄栋儆鹘?jīng)》正是一部充滿了哲理的書,語言精煉古樸,故事多從生活中來,用現(xiàn)代語言來說,它的“可讀性”很強。魯迅雖在《青年必讀書》中提倡多讀外國書時除去了印度,但實是反對東方文化蘊含著的沉靜乃至“死相”的人生。對域外文化,魯迅向來的主張是大膽地拿來,當(dāng)然也包括印度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佛經(jīng)。認識到古代印度文化對我們的影響,他刻印本書也是借鑒外國古籍來豐富自己的文化?!栋儆鹘?jīng)》中的寓言,有的很幽默,有的還有情節(jié),篇幅也有長有短,以短為主。例如《伎兒作樂喻》全文只有四十個字:“譬如伎兒王前作樂,王許千錢。后從王索,王不與之。王語之言:汝向作樂,空樂我耳。我與汝錢,亦樂汝耳?!币粋€狡猾的國王繪聲繪色地出現(xiàn)了。
魯迅刻印《百喻經(jīng)》乃委托金陵刻經(jīng)處的許季上辦理(許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主事,又曾在北京大學(xué)講授過印度哲學(xué),與刻經(jīng)處有誼),這個刻本為線裝一冊,每面10行,一行20字,共56頁。其刻版原版共三十塊,兩面刻字,上面涂有灰色香墨。解放后仍完好地保存在南京金陵刻經(jīng)處,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每年都要利用原版為讀者加印二三百部。得到此書者也樂于翻讀書后附錄的這段話:“會稽周樹人施洋銀六十元,敬刻此經(jīng),連圈計字二萬一千零八十一個,印送功德書一百本。余資六圓,撥刻地藏十輪經(jīng)。民國三年秋九月金陵刻經(jīng)處識?!?1865 年開辦的金陵刻經(jīng)處系佛學(xué)家揚仁山先生創(chuàng)辦,是一所專門刻印佛經(jīng)古籍的刊行所,以刻工精良稱著,至今尚在。)
魯迅何以感興趣捐資刻印《百喻經(jīng)》?過去有兩種說法,一謂魯迅之母篤信佛,魯迅孝其母故而刻《百喻經(jīng)》以為功德。另一說是魯迅捐資刻印《百喻經(jīng)》是為了祝賀母親六十壽辰。魯迅向來愛好魏晉文章,這是眾所周知的,他把佛經(jīng)作為域外文化來研究。六朝佛經(jīng)翻譯極盛,在思想內(nèi)容上和文章體式上,對于后世都有相當(dāng)大的影響。所以魯迅是從文學(xué)的角度,把《百喻經(jīng)》刊行的,他把《百喻經(jīng)》當(dāng)作一部寓言集看待,并非為宣揚佛教。
《癡華鬘》與《百喻經(jīng)》其實為一本書,《百喻經(jīng)》的原名即《癡華鬘》,(“華鬘”一詞是梵文soma的音譯,指連接成串裝飾身首的花),但為什么已有《百喻經(jīng)》又來個《癡華鬘》呢?這就不能不提到,《癡華鬘》的校注者王品青了。
王品青的名字多次出現(xiàn)于魯迅日記、書信和文章中。郁達夫在1939年3月9日上海的《宇宙風(fēng)乙刊》發(fā)表了一篇《回憶魯迅》,其中寫到魯迅對于后進的提拔無微不至,特別提到了王品青:“還有當(dāng)時在北大念書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屬望的青年之一?!蓖跗非嘣瓉硎潜本┐髮W(xué)的學(xué)生,因為熟識,也由于品青的學(xué)生身份,魯迅沒有拿他當(dāng)外人,對于這位多才而敏感的小友,魯迅有著長輩的寬容和呵護,每每提及,都洋溢著熱情、包含著親情。
王品青的父親是鄉(xiāng)村教師,能供品青到北大讀書,已是竭盡全力了。品青北大畢業(yè)后,留任孔德學(xué)校擔(dān)任教師,薪金有限,家貧身病,而對朋友則慷慨大方,難免捉襟見肘。
魯迅憐惜品青,當(dāng)面資助又怕傷及敏感的他。于是魯迅想出了另外一個辦法,借稿費和版權(quán)增加品青的收入。王品青也很喜歡《百喻經(jīng)》,愛其設(shè)喻之妙,有意重校一過。在魯迅促成下,王品青校訂后改名《癡華鬘》,于1926年6月由上海北新書局出版,這也就有了王品青校點的《癡華鬘》一書。
魯迅還為此書寫了一篇序,這是魯迅先生第一次為他人作序。魯迅在書的《題記》中說:“佛藏中經(jīng),以譬喻為名者,亦可五六種,惟《百喻經(jīng)》最有條貫?!庇终f:“王君品青愛其設(shè)喻之妙,因除去教誡,獨留寓言,又緣經(jīng)末有‘尊者僧伽斯那造作癡華鬘竟’語,即據(jù)以回復(fù)原名,仍印為兩卷?!币部梢哉f這書是《百喻經(jīng)》的另一印本,王氏只是刪除教義,只存譬喻,更突顯其文學(xué)性,把這部書作為佛教文學(xué)來看,雖說都是佛家的寓言,但“智者所見,蓋不惟佛說正義而已矣”。在魯迅寫完序言的十幾天以后,《癡華鬘》便裝訂成書,出版速度之快令人吃驚。
北新書局于1926 年6 月出版的《癡華鬘》一冊線裝,用藍泥精印,天地寬闊,又加上疑古玄同的題簽,很是典雅。全書分為上下兩卷,合為一集。至今,《癡華鬘》傳世稀絕,倍受藏家珍視。
此書為錢玄同題簽,雖無交待,但從后來的事件看來,魯迅應(yīng)也是有一份功的。
魯迅不僅惜王之貧,資其出書,且代為寫序、疑古題簽、出版之速,無一不看出魯迅對后進的關(guān)懷備至。
不僅如此,魯迅對后進關(guān)懷的無微不至,從其為王品青女友代向陶元慶設(shè)計書封畫的一封書信中也可看出一斑:
璇卿兄:……很有些人希望你給他畫一個書面,托我轉(zhuǎn)達,……一 《卷葹》 這是王品青所希望的。乃是淦女士(即馮沅君)的小說集,《烏合叢書》之一。內(nèi)容是四篇講愛的小說。卷葹是一種小草,拔了心也不死,然而什么形狀,我卻不知道。品青希望將書名“卷葹”兩字,作者名用一“淦”字,都即由你組織在圖畫之內(nèi),不另用鉛字排印。此稿大約日內(nèi)即付印,如給他畫,請直寄欽文轉(zhuǎn)交小峰 …… 魯迅 十月二十九日。(《魯迅日記·1926年》。)
叮囑之細,敘述之詳。令人嘆為觀止!(后因司徒喬已為《卷葹》畫好封面,未勞陶氏)可王品青還是由于肺病,長期憂郁,因病而瘋,竟至跳樓。后被人送回河南故鄉(xiāng),于1927年10 月英年早逝。
從《百喻經(jīng)》到《癡華鬘》,我們可以看到,變化的不僅僅是書名:由一部原來的佛經(jīng)演化為文學(xué)的寓言故事集,成為一部文學(xué)的經(jīng)典;變化的也不僅僅是校注者而已,從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偉大的文學(xué)家對青年后進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與精神指導(dǎo),讓人感受到的是一種人格的風(fēng)范和思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