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書叫做《他們其實沒那么偉大》,副標“26個歷史人物現(xiàn)形記”,它前陣子上市了。這件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嗯哼,它是我的譯作來著。
作者威爾·柯皮在這本書中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歷史是一門瞎猜的學(xué)問?!弊鍪穼W(xué)研究最講究的不就是嚴謹?shù)目紦?jù)嗎?既然一本人物史傳的作者會說出這種話,你就知道他有多皮。既然作者很皮,這本書就無法正經(jīng)八百地談歷史,比方,向來被視為人類偉大建筑工程的金字塔,它是這么說的:
“古埃及的王朝時期開始得轟轟烈烈,但后來并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直到第三王朝,卓瑟國王的御用建筑師兼宰相‘一代智者印和闐’發(fā)明了金字塔。這玩意兒是新款的巨型石造皇室陵墓,包管能完善保存法老王的金身乃至為數(shù)可觀的陪葬品,使其免于歲月的摧殘達致永存不朽之境。也就是說,一代智者印和闐想出了把尊上龍體連同金銀財寶一起藏在這么個龐然大物中的餿主意,讓黃毛小賊和江洋大盜都不可能錯過如此招搖的目標。想當(dāng)然耳,金字塔老是被洗劫一空。但幾個世紀以來的法老王還是蓋個不停,絲毫不察金字塔絕非藏寶上策。”
又比方為了介紹羅德里哥·博爾吉亞(教宗亞歷山大六世)出場,這本書鋪梗(注:臺灣流行語,表“埋下笑點為后續(xù)劇情高潮作鋪陳”)從愛的結(jié)晶鋪到文藝復(fù)興:
“所有孩子都是愛的結(jié)晶,其中有一些是多情種子——多情人播下的種子,這樣的孩子就叫做私生子,而且他們在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紛紛冒了出來。在各種偉大潮流的沖擊之下,人們開始覺醒,體認到把握現(xiàn)在、活在當(dāng)下的奧義,勢所必然的結(jié)果就是到處都有私生子。當(dāng)時在意大利人之間風(fēng)行起來的此一趨勢,可以稱之為文藝復(fù)興精神。羅德里哥是此一趨勢中的翹楚,這個老不修喜歡美女在身旁圍繞,多多益善?!?/p>
然而,作者這樣看似瞎說一通的手法并非無視于史實的胡鬧,甚至也不能說是顛覆,反倒是還原真相──他主張英雄其實不該那樣被神格化,而根據(jù)他的多方搜證,傳說中蛇蝎心腸的浪蕩女其實安份得很,根本什么壞事也沒做。
就寫作風(fēng)格而言,這書十足稱得上史學(xué)界的派樂地(parody)。想當(dāng)初,編輯正是相中我胡說八道的長才,所以才會把這本書托付給我翻譯。但也正因它筆觸辛辣反諷,大玩文字游戲,笑話乃至于冷笑話怎么解讀怎么翻譯煞費苦心,上文中愛的結(jié)晶、多情種子即為一例。
更有甚者,作者所作的每一個腳注都暗藏玄機,比方談查理曼大帝的篇章有一句“And who are you, I may ask, to call Charlemagne a barefaced old liar? ”,這句話的腳注又說“As we all know, Charlemagne had a long white beard.”這是拿barefaced在玩文字游戲 ──bare是光禿禿的意思,face是臉的意思,合在一起變成形容詞后的barefaced則是厚顏無恥的意思;腳注中說他臉上有胡須,換言之并非光禿禿的。于是乎,為了盡量傳達出文字游戲的意味又點出腳注與內(nèi)文的關(guān)聯(lián),最后我的譯法是:“容我請教您是哪位?憑什么說查理曼大帝是個不知遮掩的大說謊家?”“人家明明留著長長一把白胡子,把臉都遮住了?!?/p>
煞費苦心歸煞費苦心,有些地方我還是譯得哈哈笑,比方說:
“年輕時,亨利八世英俊得冒泡。他喜歡打網(wǎng)球、撐竿跳、摔角和長槍比武,而且永遠都贏,因為他一邊玩一邊自定義規(guī)則。最后,他運動過度拉傷腦筋,罹患了后天思考不全癥候群。”
除了文字游戲,既然它是歷史書,嘻笑怒罵之余必然夾帶了大量史料,甚至是不先把相關(guān)典故摸熟便參不透笑點何在,結(jié)果就是查數(shù)據(jù)查得我七葷八素,這當(dāng)中最為可恨的要屬親屬稱謂。比方說,談古希臘政治家培里克利斯的篇章提到:“阿嘉瑞斯的叔叔‘改革家克利斯提尼’企圖改革梭倫法”,原文的uncle中文可以是叔叔、伯伯或舅舅,我足足查了一上午,最后查出阿嘉瑞斯和uncle這兩代之間一共有兩位阿嘉瑞斯,我要的這位阿嘉瑞斯是培里克利斯他娘,而身為培里克利斯他娘的這位阿嘉瑞斯的父親是希波克拉底,這個希波克拉底又是克利斯提尼的哥哥。所以,謎底揭曉,這個uncle是阿嘉瑞斯的叔叔!
暈了嗎?沒關(guān)系,幸福的讀者只需要看懂“改革家克利斯提尼”是“阿嘉瑞斯的叔叔”就好。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舉凡出現(xiàn)uncle、aunt、sister、brother、cousin的地方,我都得把祖宗八代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推敲得一清二楚,古時候男人三妻四妾的惡習(xí)、某個妻妾又和某個繼子亂倫之類的丑事,往往讓案情更加撲朔迷離。不騙你,我真是查得捶桌子跺腳對著電腦飆臟話,還好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
還在翻譯這本書時,我曾經(jīng)在博客上發(fā)過一篇文章,探討把“of”直接翻譯成“的”的不當(dāng)做法,因為當(dāng)時很困擾于維基百科的直率譯法:Catherine of Aragon→阿拉貢的凱瑟琳;而我認為諸如此類的地方好歹要翻譯成“阿拉貢王國公主凱瑟琳”之類的。于是,為了把眾家王公貴族名號當(dāng)中的 “of”轉(zhuǎn)換成符合史實的頭銜,又是查得一番捶桌子跺腳對著電腦飆臟話。
回首來時路,真不知哪來的毅力,堅忍不拔地完成了這本書。每回從第一個字開始到最后一個字譯完時,我總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如今大功告成,我呢,要去煮一鍋熱騰騰的好料──或許不比亨利八世的沙朗牛排,但絕對夠我在涼意逼人的初秋暖暖脾胃,就當(dāng)是小小慶祝一下。至于亨利八世的沙朗牛排有著什么樣的故事,打開《他們其實沒那么偉大》就會知道啰!
書名:他們其實沒那么偉大
作者:威爾·柯皮
譯者:麥曉維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09年10月
麥曉維
兼具編輯與譯者雙重身分的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