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春天，萬物復(fù)蘇的春天到來了。

兩年之前，每當(dāng)春天到來，我的心情都像新春的天空一樣越來越明朗，我的情緒都像開化的春水一樣越來越高漲。我會登上龍首山頂，披襟迎風(fēng)長嘯幾聲，抒發(fā)心中的喜悅和激動。可是自從前年陰歷八月母親辭世，我的親情家園地震塌陷，我的心空蒙上了一片萬里東風(fēng)也掃不掉的烏云，我的心河結(jié)上了一層浩浩熏風(fēng)也無法融化的寒冰。我開始對春天的萬物復(fù)蘇產(chǎn)生懷疑——萬物復(fù)蘇，為什么我孤眠地宮的母親不復(fù)蘇醒?

再過幾天就是“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了，兩年之前，我對“路上行人欲斷魂”沒什么感觸。去年這個掃墳祭奠親人的清明時節(jié)，我才深切地感到魂魄欲斷的痛楚。再過幾天，母親墳頭的草會再一次變青，我對母親的懷念更深切了一重。

我母親是蕓蕓眾生中普通的一位，但在我心中卻是非凡而偉大的母親。母親生了我們十個孩子，養(yǎng)活了九個，和父親一起把我們培養(yǎng)成人。從沒讓我們光著露著，盡管破舊，但是該穿棉時穿棉，該換單時換單。前些年，母親手里總沒有空閑，來人說話手里還納著鞋底、縫著衣襪，晚上半夜之前極少就寢，總在忙著活計。盡管母親做活又快又好，但是一家十幾口人穿衣做飯，縫連補綻，洗洗涮涮，還全是手工!還要白天到生產(chǎn)隊勞動，還要喂豬養(yǎng)雞……繁重可想而知。白天忙不完，就在夜里趕。

煤油燈旁，母親一針一針地給我做鞋，用錐子扎，用馬尾毛透針，拽麻繩……循環(huán)重復(fù)著。此前，母親已用許多個晚上理破布、打袼褙、扒線麻、捻細繩——為做鞋做好準備了。煤油燈刺鼻的氣味和燃燒的燈煙，刺激著母親的鼻孔、氣管和肺，母親不時咳一下。母親的前額，開始被燈煙漸漸熏黑。燈光昏暗，不太明亮，母親緊就著燈光，找用錐子剛扎出的眼兒，不小心，前額上垂下的頭發(fā)被燈火燎著，吱啦吱啦燒焦。母親捻捻頭發(fā)燒焦的疙瘩，苦笑一下。又繼續(xù)扎著、透著、拽著，一針一針都凝聚著深深的母愛。我躺在母親身邊，看著母親做鞋，微笑著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睡了一覺醒來，我見母親還在一針一針納著，前額、鼻孔、眼眶等處都被煤油燈煙熏黑，窗玻璃已結(jié)了厚厚的霜花。我心疼地說，媽媽，都半夜了，睡吧。媽媽一笑，你好好睡吧，媽不困，繼續(xù)一針一針納著納著……

“寒夜慈母煤油燈旁做鞋圖”，永遠銘刻我肺腑，常在我眼前浮出。那時，家里門外，大人孩子，衣食住行，母親料理得總是那樣利利索索，干干凈凈，沒有一句怨聲?，F(xiàn)在一家只養(yǎng)一個孩子，年輕的母親還總辛苦甘勞地抱怨著。我的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的母親，養(yǎng)育我們九個孩子，該何等辛勞!何等不易!

母親是貧農(nóng)的女兒，家鄉(xiāng)臨土改時嫁給父親，沒享受幾天好日子，卻受了半輩子地主成分的屈辱和磨難。但就是在被社會用白眼歧視時，仍然要強上進，讓家里日子過得不比別人差多少，寧可吃再大的苦，也供孩子念書求前途。上個世紀60年代，我們兄弟姐妹六人同時念書，從小學(xué)到高中。平時，全家口挪肚攢，雞蛋都不舍得吃一個，連父親貪黑到河里打幾斤魚，母親都挎到鎮(zhèn)上去賣，換個幾元幾角幾分——都是一步一步用腳量啊!往返有四十里路!中午，母親連碗粗飯都舍不得花錢買吃，往回走時總是饑腸轆轆!盡管如此，還是攢不夠?qū)W費，沒辦法，母親求東家借西家，想盡一切辦法，說盡一切小話。就這樣，往往開學(xué)了，還湊不夠，母親常常急得背著我們暗自流淚。但是，當(dāng)著我們面，還常笑著說，你們先去上學(xué)，跟老師說過幾天就能交上。沒過幾天真交上了。我們卻不知母親費了多少難。母親能借到錢，這既是人家心地好，更是母親的守信和人緣。

那時，有多少人連說帶訓(xùn)起了我的父母：“你們兩口子是不是傻呀?供孩子念啥書?讓他們到隊里干活掙工分幫幫你們，何必這么累這么苦?”但是父母不聽，對我們說，“你們只管好好念書，我們就是砸鍋賣鐵，披麻袋片，也供你們念書?！?/p>

母親用心血和眼淚把我們像小苗一樣澆灌養(yǎng)大，供我們出了六個大學(xué)生，其中一個清華博士。十里八村沒有不佩服不豎大拇指的?？墒悄赣H只過了十幾年好日子，卻突然腦出血，雖然盡力搶救，還是半身偏癱。我們兄弟姐妹輪流護理，護理日記寫到一年零四天，母親病情已有好轉(zhuǎn)，滿頭白發(fā)都有顱頂一寸多寬變黑，卻突然重度昏迷，全身癱瘓，怎么搶救也無力回天，沒跟我們說出一句話，就走了。

母親的深恩，我永遠不能再報答，永遠無法再報答了!

春天，萬物復(fù)蘇的春天啊，難道我母親不在“萬物”之中嗎?你為什么不讓我母親“復(fù)蘇”呢?就是母親全身癱瘓，全靠我們護理，我也心甘樂意!

萬物復(fù)蘇的春天啊，再次再次求你了，讓我母親復(fù)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