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蝦火紅的殘螫,鴨爪鉛灰的碎骨,鹽水花生慘白的硬殼,橫七豎八的空啤酒瓶……一桌子的兵荒馬亂。夏夜的河風(fēng)吹著幾個滄桑老男人的醉語。我也喝得七葷八素,白酒不再燒心灼喉,而是鮮甜的。朦朧里,我聞到一股濃烈的中藥氣味。
這是我們同城的幾個同學(xué),與來自Y城的安子畢業(yè)17年后的第一次晤面。
酒不是個好東西,像舊時刀子嘴蝰蛇心的媒婆,令人見而趨避之不及,卻又缺少不得。灑淋往事,酒煮現(xiàn)實,酒澆塊壘,想說的,不準(zhǔn)備說的,不敢說的,不好意思說的,統(tǒng)統(tǒng)被啤酒從肚里擠出來。
安子每說幾句話,必定用毛忽忽的大手捋一把頭發(fā),這一動作與17年前那個花見花開的奶油小生毫無二致。只是,他當(dāng)初那一頭油光水滑的好頭發(fā),被歲月的小鋤鋤得豆苗稀疏草不盛了。我們打趣他:“那時候,你安子對頭發(fā)最上心了,桌肚里都放著鏡子和梳子,老師在上面講建筑力學(xué),你在下而隔幾分鐘就掏出鏡子和梳子臭美。”
安子在學(xué)校時是出了名的花樣男,言行舉止很范兒。但如今,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雕琢的痕跡,已經(jīng)像17年一樣深了。我們幾個也好不到哪里去。所謂成熟,所謂事業(yè)有成,所謂閱歷豐富,原是付出了全部青春的慘重代價。
生活就像是海綿,一屁股坐下去,不是彈起來,就是越陷越深。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幾個平庸男,不可能彈起,于是只好一再地妥協(xié),直到像千萬人那樣,在生活的泥宕里被淹沒。
中藥的氣味越來越濃。偶然清醒的那幾秒,我突然明白那不是中藥的氣味,而足時問的味道。時間是一味慢性藥,住在時間里的人,是被蜘蛛捕獲的獵物,一點點地被麻醉、鈍化。時間有毒,它是微量而持續(xù)的嗎啡,不斷在我們卑微的身體里,制造著不易被感感知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選自《深圳晚報》2009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