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東北人,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說起過,在遙遠的地方,有大海,海邊的生活沒有冬天。這讓我無限向往,尤其在那些漫漫無期的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日子里,黑洞洞的夜還沒謝幕,我們就已經(jīng)踩著積雪“咯吱咯吱”上學了。
風是那么的凜冽,嗷嗷叫著,拿刀刮我們的臉,拿針刺我們的骨。趕上風雪大的時候,簡直就是走一步退半步。每當這個時候,我就一遍遍發(fā)誓: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到海邊去。我不要我的世界有冬天!
1991年6月,拿到結(jié)婚證的第3天,老公就懷揣著800元錢上路了;7天后,我也起程了。我們擅自決定放棄內(nèi)地的工作,去闖深圳。
我走的那天,媽媽哭了又哭,送了又送,直到我坐上汽車,她還在車下哭。最后竟至不能控制,擠上汽車,跟我到火車站。
一路上她不停地哭啊哭,反反復復問我一句話:“放棄國家干部不當,非要去南方當盲流,你為什么呀?我們在這里活了一輩子,挺好的,怎么你就活不下去?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學,難道是為了你今天去當盲流的嗎?”
起程在我是尋夢,在她則是夢碎。
她無法理解我對海邊生活的向往,她更無法理解大學給了我夢想,我不想活在生命的冬天里,也不想活在一眼就望見終點的“知道里”。
深圳,既有大海,又有自由,還有兩個我所不知道的名詞:“招聘”與“競爭”,我模糊地覺得那可能會是未來中國的方向。
我想,既然我們注定是蠅營狗茍的一代,那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我要去尋找大海,尋找沒有冬天的人生,尋找“不知道”的未來。
1991年的深圳還沒有人才市場,找工作都是看報紙,或拿著簡歷挨家公司去敲門。經(jīng)常,他們把我的畢業(yè)證看一眼就破紙一樣地扔回來,然后用白話問我:你會做些什么?我就默默地看一眼我的大學畢業(yè)證,看一眼中文專業(yè),然后轉(zhuǎn)身離去。我一次次知道,我是一無所有的人,不僅沒有錢,沒有地方住,挨餓,買不起水喝,我還沒有本事,沒有尊嚴。
我把自己輸?shù)酶筛蓛魞簟?/p>
在我一天只能靠兩包方便面一包榨菜果腹的那段日子里,我經(jīng)常問自己的一個問題是:我是怎么走著走著,就把路給走絕的呢?
深圳滿街都是年輕人,讓人不由自主有種“加入”的沖動。紅荔路旁,開滿了一簇一簇的扶桑,紅紅的花,綠綠的葉,在雨中微微搖曳。格蘭云天傲然一隅,英姿颯爽。無論什么時候,也無論我從哪里來,只要一看見天虹商場和格蘭云天那一排排的樓房,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涌上一種感情:深圳,我多么愛你,這才是我要生活的地方!
因此,我一次次告訴自己:這里就是我的家,我的歸宿,我一定要在這里生存下去。
很多很多個夜晚,我和老公倚在西鄉(xiāng)的一個小橋旁,望著農(nóng)民那一排排小樓,一邊奢望著50歲的時候,是不是也可以有一套這樣的房子;一邊盤算著,照我們每月500元收入的條件,省吃儉用約10年,才可以買得起一臺電視,房子肯定是無望的了——那個時候,我們最大的夢想就是留下來,活下來,不被淘汰。我們根本不敢奢望太高太遠的富庶未來。
1992年的一天早晨,我出門準備去找工作,卻看見各個銀行的門口,都三三兩兩地排起了隊,人和磚頭混站在一起。我想,這可能就是老公興奮了很多天的新股抽簽OE?于是趕緊找來幾個磚頭,也在我的前后擺上,然后就坐在那里,整整一天,烈日當頭卻不敢須臾離開。
那年那月,不要說手機,連什么叫BB機都不知道。到了晚上,老公下班后找不見我,就一家一家銀行門前去搜,看到我果然在占位,他歡呼雀躍,趕緊雇了十幾個民工,把我換下來,然后,就四處打電話,找同學幫借身份證。那隊好像排了兩三天,終日人山人海,近乎肉搏,我覺得我都快崩潰了,可是老公卻一定要我挺住,他說:中了,我們就發(fā)了!發(fā)了啊!!!
發(fā)了,在那個時候,就意味著可以拿著塑料袋,裝幾捆人民幣和港幣,當街行走,如入無人之境。
發(fā)了,就意味著,周末我也可以去國貿(mào)免稅店逛逛,用港幣購物,去中英街吃芒果,成打兒買尼龍襪子。
發(fā)了,我就不用在找工作的時候,舍不得花車費而一走五六里……
發(fā)了……是那個時候每個闖深圳的人的夢想。
可是,我們“中”了,卻還是離“發(fā)”很遠。
我們需要的錢似乎更多了,經(jīng)常為不知道上哪里去籌那原始股的錢而輾轉(zhuǎn)反側(cè)。
在內(nèi)地時我就一直想進媒體工作,可是,沒有后門就沒有機會。來深圳以后,我依然想進媒體工作。1992年夏的一天,我買了一本雜志,看了里面的文章后,我跟老公說,我可以寫得比這里的很多人好。他說那你何不試試?于是,我投了兩次稿,兩次都發(fā)了。
當我投第三次稿的時候,編輯部主任給我電話:“我們?nèi)币粋€人,有很多熟人推薦,可是,我們想從作者中選一個,你愿意來嗎?”
同年底,老公想應聘一家高科技企業(yè)的部門經(jīng)理,經(jīng)過考試,也被錄用了。
——這就是深圳魅力:它的門是開著的,夢想就擺在臺階上,每個人都可以進來拿。
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永遠不可能了解深圳這種不拘一格選人才的方式,是怎樣的動人心魄。
1993年春節(jié)一過,我們就搬進了關內(nèi),租住在科技園后面。薪水有了很大改觀??墒?,每天,我依然還要用煤油爐點火做飯。每個月。都至少發(fā)生一起盜竊事件。好在我們家跟當時的國情很吻合,一窮二白,因此也就無所謂丟失。我們家那時第一個最值錢的資產(chǎn)是熨衣架,我主張購買的理由是既可以當桌子,又可以熨衣服,還契合30平方米的面積。
有一天,老公加班回來,興奮地告訴我,我們終于夠錢買一臺電視了。我趕緊跟他興沖沖跑到天虹商場,選了唯一可以購買的21英寸華強三洋。記得把電視抬回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而我們卻絲毫沒感覺到黑暗,那種平生從未有過的快樂,正如一輪紅日,在我們的頭上冉冉升起,照亮了腳下每一寸土地。
1995年的一天,老公神秘地跟我說,我們家可以買房子了。我覺得簡直像天方夜譚,股票起起落落,拿什么買呢?他告訴我一個詞:按揭。他說銀行會替我們先付錢給開發(fā)商,然后我們分期,每月還銀行一部分錢。
然后,他騎單車,一路坑坑洼洼的,把我載到很遠很遠一片荔枝園的后面,指著一個大坑,告訴我,房子就在這里,這一片叫西麗,現(xiàn)在買就叫“樓花”。
我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種事情,銀行會替我付錢買一套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樓房,于是就跟雜志社同事打聽,他們也都搖頭,表示這種事聽說只有香港有,深圳還聞所未聞,估計是某種欺騙行為,切勿上當。
可是,我老公不是個省油的燈,他說主意已定,只需我跟著他去辦手續(xù)就行了。于是,糊里糊涂的,我就跟著簽了一堆合同,從此成為中國差不多最早的房奴。
從那以后,我們家的周日就只有一個去處,就是騎單車去工地。我們守在那里,看著樁子一根一根被打到地里,又看著一棟棟樓,春筍般從地里長出來,心里充滿了喜悅。我覺得我的生命好像也跟著被種了下去,被深深地釘了下去。也脫胎換骨地長了出來。
那種有盼望的喜悅,是能讓人戰(zhàn)栗的。
1996年春節(jié)一過,我就搬進了新居。
接著,戶口也應聲而落。
1997年1月,我們在工作之余,還拆借了一點錢。雇了一個人,在華強北一家電器城里,開起了商鋪,經(jīng)營影碟機和光碟。
似乎一切都在向著欣欣向榮的方向發(fā)展。
深圳6年,我們一直螻蟻一樣的,忙碌著我們的人生,向著我們最原始的目標——闖下去,留下來——而努力。我們從來沒有時間回想過去,也沒有興趣關心別人的家長里短。深圳人的哲學,就是務實地管好自己的人生,向前看,不要向左向右看。
1997年的一個早晨,我打開電視,看見香港電視臺的記者在深圳街頭采訪,攔住一個騎單車的人,問:你知道鄧小平去世了嗎?你怎么看?那個男人說:我不知道,我不信,我要看我們內(nèi)地自己的媒體報道。
我趕緊穿上衣服,去上班,到了刊社,消息確實了:老人家果然逝世了。我一時間熱淚盈眶,久久不能平靜。我為老人家沒有看到1997回歸而遺憾。
我跟很多深圳人一樣。深深地感激著、熱愛著這個老人。
那天傍晚,成千上萬的深圳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自發(fā)地前往大劇院那邊的小平畫前,鞠躬和獻花。滿地的鮮花一卡車一卡車被拉走,又被后面來祭奠的人一束一束地堆滿。
而我,則坐在華強北我們家的店鋪里,一邊跟老公招呼客人,一邊在間歇的縫隙,遙祭鄧公。我沒有去鞠躬,因為懷有身孕,怕人多擁擠發(fā)生意外。
1997年的秋天,兒子出生了。從此,我們和深圳徹底血脈相連,我永遠成為了這座海濱城市里的一員。我所有的夢想幾乎都是在這里得以實現(xiàn),因此,我愛深圳,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