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要上小學(xué),老師說明年吧,才六歲哩?;氐郊依?,我們的頭兒亞雄在等我,說撿廢鐵你去不去?我說不去。母親說他被人拐過。不敢亂跑。亞雄說我們有三個人,不怕拐子佬,他要拐誰我就報派出所。我還是不想去。
這是長大后母親告訴我的。我完全記不得自己被拐這回事,依稀的情景是:那年大煉鋼鐵,有人把我家唯一的銅盆收走了,那是我天天洗臉用的寶貝。不想撿廢鐵是不是與此有關(guān),我至今說不上來。
學(xué)齡前的事我腦海里基本空白,但沒去撿廢鐵??墒怯浀谜嬲媲星小D翘靵喰鬯麄?nèi)嗽诤訛┌l(fā)現(xiàn)一截爛鐵,上面的泥土沽得死死,其中一個拿石頭敲泥塊,結(jié)果轟隆一聲炸開了,三人當(dāng)場殞命。那是戰(zhàn)爭遺下的炮彈。
婆婆說神在保佑著我,乃是天意。母親對此不無欣慰,轉(zhuǎn)述婆婆的話時??偛煌碚梦冶还兆跃鹊氖论E。有天午飯過了還不見我回來,她差人四處尋找。直到傍晚,才在碼頭上看到我抱緊一棵大樹直哭,死活不肯上船。聽到有人呼喊,拐我的人慌忙逃竄,這時準(zhǔn)備起航的船笛已經(jīng)拉響。
我為什么跟拐子佬走,關(guān)鍵時刻又能迷途知返?母親讀過幾年私塾。不大信神,她的說法是我命硬。我讀的書比母親多,不信她的“命硬”之說。也許,在碼頭看到航船那一刻,我知道危險就在那里。這是我的稟賦,一種對險情的本能的預(yù)感。從降生那天起。骨子里就有了這種天性。
廣州流行把松毛(北方叫松針)作柴火那個年代,每逢周末,我也跟著大人上山?!鞍瞬教荨笔菞l羊腸小道,匍匐于懸崖,坡陡彎多,因是捷徑,早晚“山客”絡(luò)繹不絕。
有一天我突然心里發(fā)虛,下山走到八步梯口就轉(zhuǎn)向岔道。老街坊蝦嬸猜我膽小,說不用怕的。跟著我走沒事。她以賣松毛為業(yè),走八步梯就像上公園,可我還是固執(zhí)地與她分手。當(dāng)晚聽到噩耗。蝦嬸摔死,是昨夜下雨,梯道泥濘,她擔(dān)子又重,腳下一滑栽到崖底。要是聽從了她,我會跟到哪里?中途易轍,這可是冥冥中注定了的。
有時我想,我當(dāng)時還是個小孩。假如野性好玩,盲從遲疑、不敢背逆他人,如今我在哪里,又如何享受我的思想,意志,感覺?薩特不是在問:“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背逆只是瞬間的事,好像興致勃勃地觀潮,偏偏有一種力量牽我離去,避過頃刻而來的滅頂之災(zāi)。而人生,就在這無緣由的偶然中定局。
對個中因果,佛家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相由心生。文化人歸于好運(yùn)氣。世俗則感嘆命中注定。其實(shí)我只是遵從自然的安排。由鄉(xiāng)回城,擇業(yè)選崗,調(diào)職換房,一切大事都在毫無把握中完成。既是人人如此,我亦如此。雖得友朋相助,卻是君子使然。
世上活靈的人很多,有的升官了,發(fā)達(dá)了,有的坐牢了,殞沒了。我像是個長不大的孩童,只知跟著天真的憨性行走,平淡而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