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羅 吳慶宏

關鍵詞:邁爾斯·弗蘭克林 《我的光輝生涯》 19世紀澳大利亞女性小說

摘 要:澳大利亞女作家邁爾斯·弗蘭克林的小說《我的光輝生涯》在繼承19世紀女性文學傳統(tǒng)的同時,不滿于中產(chǎn)階級女作家脫離叢林實際生活的浪漫化、理想化創(chuàng)作模式,從敘事手法、人物形象、婚姻主題等幾個方面改寫了19世紀女性小說模式,開創(chuàng)了澳洲女性文學新的發(fā)展方向。

《我的光輝生涯》(My Brilliant Career)是澳大利亞著名女作家邁爾斯·弗蘭克林(Miles Franklin,1879-1954)的成名之作,因其具有鮮明的“澳大利亞”特色,曾被澳大利亞最早的職業(yè)文學評論家A.G.斯蒂芬譽為“第一部澳大利亞小說”。我國學者黃源深1989年發(fā)表的中譯本一經(jīng)問世,也吸引了廣大中國讀者。本文將聚焦弗蘭克林與19世紀澳大利亞女性小說家創(chuàng)作上的異同,以突出其對女性文學發(fā)展所作的貢獻。

《我的光輝生涯》最早發(fā)表于1901年,當時弗蘭克林年僅21歲。此前,澳大利亞小說在19世紀后期經(jīng)歷了一個蓬勃發(fā)展的時期,許多雜志刊登的連載故事,既培養(yǎng)了讀者的趣味,也扶持了本土作家,特別像《澳大利亞雜志》(Australia Journal)之類的期刊還登載了許多女作家的作品,以至于澳大利亞涌現(xiàn)出一批職業(yè)女作家,包括阿達·坎布里奇(Ada Cambridge, 1844-1926)、凱瑟琳·海倫·斯彭斯(Catherine Helen Spence, 1825-1910)、羅莎·坎貝爾·普里德夫人(Mrs Rosa Campbell Praed,1851-1935)、塔斯瑪(Tasma, 1848-1897)等。所以,弗蘭克林的創(chuàng)作并非像一些人所宣稱的那樣,是在只有歐洲女性作家先驅(qū)或只有男性澳大利亞作家為榜樣的條件下進行的,當時的澳大利亞并不缺乏女性文學的傳統(tǒng),只是19世紀澳大利亞女性小說家長期在澳大利亞文學史上遭到了忽視或貶損。對于她們創(chuàng)作的近300部小說和無數(shù)小故事,弗蘭克林絕不可能一無所知,例如《我的光輝生涯》中的女主人公西比拉所讀的《澳大利亞人》雜志就曾在19世紀70和80年代連載了許多阿達·坎布里奇及其他澳大利亞女作家的作品。不過,弗蘭克林未囿于19世紀澳大利亞女性小說的傳統(tǒng),盡管她仍與自己的女前輩們一樣,在小說中繼續(xù)探討女性問題,但是她卻采用了“改寫”的策略,使《我的光輝生涯》在敘事手法、人物塑造和主題探討等方面顛覆了19世紀澳大利亞女性小說的傳統(tǒng)模式,為澳大利亞女性小說開辟了新的發(fā)展方向。

1.敘事手法

19世紀澳大利亞女性小說家大多深受奧斯丁等英國女作家的影響,將小說場景設定為中產(chǎn)階級婦女的小生活圈子,以女主人公對愛情和婚姻的選擇作為小說主題。如斯彭斯的代表作《克拉拉·莫里森》(Clara Morrison)模仿奧斯丁的反諷寫法,描繪了一個姑娘在做家庭教師的理想破滅后,寧愿自降身份去做女傭的故事;普里德夫人的小說多以澳大利亞為背景,記敘女主人公歷經(jīng)波折最終找到真愛的故事?？膊祭锲娴男≌f,如《結(jié)婚典禮》(The Marriage Ceremony, 1894),仍以“愛情和婚姻”為主線,圍繞男女主人公是否該為遺產(chǎn)而結(jié)婚的話題展開討論,對人性進行剖析,內(nèi)涵顯得更為深刻。

《我的光輝生涯》粗看起來似乎并沒有跳脫這類浪漫愛情故事的定式,也描述到女主人公西比拉與多位求婚者的交往。其中,年輕紳士埃弗雷德·格雷是在悉尼工作的律師,對藝術有很高的品味;牧羊徒工弗蘭克·霍登雖然粗俗,但很快將從英國繼承一大筆遺產(chǎn);年輕牧場主哈羅德·比徹姆雖然寡言少語,卻是位非常善良正直的叢林人。最后,西比拉實際愛上了比徹姆,并在比徹姆突然破產(chǎn)時答應嫁給他。之后,西比拉為了生計不得不去給人做家庭教師,她和比徹姆的戀愛因此也經(jīng)受了許多挫折。比徹姆的財產(chǎn)不久失而復得,他因此準備迎娶西比拉。這些情節(jié)似乎都只是先前女作家筆下通俗愛情小說的俗套。倘若真是這樣的話,《我的光輝生涯》又何以轟動澳大利亞文壇呢?

其實,弗蘭克林試圖通過戲仿19世紀澳大利亞女性小說家的作品,暴露其前輩的不足。她把自己的作品稱為“一個真實的故事”,并特別提醒讀者,在她的作品里沒有落日的美麗和輕風的低吟之類的浪漫小調(diào),有的只是叢林環(huán)境所帶給她的憤懣、煩躁和痛苦。與之相應,她的小說沒有情節(jié),因為“生活中并沒有情節(jié)”。

她們至多在感到痛苦或壓抑時,把叢林作為庇護所,弗蘭克林還聲稱,她“試圖對通常的自傳形式做一改進”。盡管她沒有明指,但熟悉通俗女性小說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靶子。眾所周知,奧斯丁式的傳統(tǒng)女性小說,總是以第三人稱敘事,作者隱藏自我意識,借人物的譏誚來含蓄表達自己的看法。這樣看似客觀中立的風格,更能為男性讀者所接受,卻遭到部分激進女作家的反對。在《我的光輝生涯》中,她沒有沿襲先前澳大利亞女作家常用的第三人稱敘事,而是以女主人公西比拉的第一人稱自我敘述來展開整個故事。在前言中,弗蘭克林毫不諱言自己要在作品中表現(xiàn)女性的自我中心。這樣的改變,與其說是視角變換,不如說弗蘭克林選擇了直接表露她強烈的自我意識。例如,在面臨旱災時,西比拉感慨生活的迷茫:“疲倦啊,疲倦!這就是生活——我的生活——我的生涯,我的光輝生涯!”只有借這樣的“吶喊”,西比拉才能道盡心中的憤懣,而這是第三人稱敘事所無法完成的。通過使用第一人稱敘事,讓女主人公的自我意識完全釋放,弗蘭克林把讀者帶進了叢林女性的真實內(nèi)心世界。

2.人物塑造

敘事手法的改變只是弗蘭克林改寫傳統(tǒng)女性文學的第一步,她對澳大利亞女性文學的最大改變在于:她以現(xiàn)實的叢林女性形象,取代了先前女性小說中虛幻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形象。

在19世紀澳洲文學中,叢林是常見的元素。當時,一些男性作家受民族主義思想影響,有意識地將艱苦的叢林創(chuàng)業(yè)理想化,試圖以勤勞勇敢的男子漢形象作為澳大利亞民族精神的象征。叢林婦女后來也逐漸成為他們新的歌頌對象,因為隨著19世紀中期“淘金熱”的興起,許多叢林地區(qū)出現(xiàn)了勞動力短缺,婦女不得不承擔本應由男子完成的苦力活。在男作家筆下,澳大利亞婦女往往被描繪成一個自力更生的人物,當丈夫外出淘金或務工時,她獨立照顧一大群孩子,面對叢林里的各種可能災難而泰然自若。然而,這樣的女性英雄形象其實只是男性拓荒者形象的翻版。她們仿佛已完全脫去維多利亞小說中上層女性的柔弱氣質(zhì),成為男性力量缺席時的替代品。

另一方面,19世紀澳大利亞女小說家仍有不少繼續(xù)以英國中產(chǎn)階級生活為范本,對她們而言,叢林女性似乎并不適合作為她們小說的主人公。例如,塔斯瑪?shù)淖髌分簧婕澳珷柋镜纳狭魃鐣彝?普里德把叢林作為襯托文明社會的背景;而阿達的小說并沒有表現(xiàn)出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只不過是居住在澳大利亞的英國式知識分子,她們至多在感到痛苦或壓抑時,把叢林作為庇護所,試圖到大自然中尋求安慰;至于那些改由叢林女性為描述對象的女小說家,她們一般塑造的都是虛幻的理想化女性人物——天生溫文爾雅,卻能承擔沉重的生活負擔,而不失淑女風范。小說《一個女人如何保守其承諾》就是一個典型事例。女主人公瑪格麗特下嫁后,通過起早貪黑地辛勤勞作,不斷改造丈夫,不僅維持了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還保留了其原有的階級地位,成為令人尊敬的女士。之所以如此,是因為19世紀澳大利亞女性小說與英美女性小說一樣,試圖表現(xiàn)維多利亞時期盛行的男女屬于不同領域的觀念,而把家庭描繪成女性享有權力和影響的場所。但是在《我的光輝生涯》中,這種穩(wěn)固的女性世界幻象破滅了。

與大多數(shù)19世紀的男性或女性作家不同,弗蘭克林拒絕歌頌叢林生活,拒絕歪曲女性的生活現(xiàn)實。她在《我的光輝生涯》里,尖銳地表現(xiàn)了叢林生活的艱苦和對女性的摧殘,她筆下西比拉的母親露西的形象就是一個典型例證。露西原本是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小姐,“天使般甜美、迷人、溫柔、快樂”的姑娘,婚后卻要照顧丈夫和八個子女,整日忙于生計,最終“由于無窮無盡的操勞,由于在貧窮中徒勞掙扎而皮膚粗糙、脾氣暴躁”。弗蘭克林還借女傭之口嘲諷了那些以英雄自居的男性拓荒者:“他們讓女人太辛苦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疲倦的女人……在這兒,她們什么都干,擠牛奶呀,喂豬啊,喂才生下來的小牲口啊,簡直使我作嘔?！北M管叢林女性無償?shù)馗冻隽艘磺行羷?她們卻沒有獨立的權利,家里的收入全由丈夫支配,“女人不過是男人無能為力的工具——環(huán)境的動物”。所以,澳大利亞女性主義先驅(qū)路易莎·勞森(Louisa Lawson)曾質(zhì)問道:“男人難道不應該允許妻子得到規(guī)定的休息時間、合理的報酬、公正體貼的對待嗎?妻子們的工作時間總是無止境的。”

為打破19世紀女性小說中理想化美麗賢淑的女主人公形象,弗蘭克林筆下的女主人公西比拉不僅相貌平平,而且極具個性和叛逆精神。她幼時爬樹掏鳥窩,與小狗嬉鬧,騎馬,游泳,是父親的叢林好“伙伴”。稍大后,她就開始喂牲口,擠羊奶,擦地板。原始的叢林環(huán)境和艱難的物質(zhì)生活鍛造了她粗獷、潑辣,近乎男子漢的性格,她厭惡貧困、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和精神的空虛,渴望一種更豐富多彩更有意義的生活。為此,她一有空就閱讀各種文學名著,并常在夜深人靜時握筆學寫小說,希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顯示自己的才華。她不愿重蹈母親的覆轍,為了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藝術追求,甚至堅決拒絕婚姻。而婚姻在先前的女性小說中,一直是女人唯一的出路。所以,“西比拉是澳大利亞文學上第一個具有本地特色而又內(nèi)涵豐富的女性形象?！巧砩仙l(fā)著叢林氣息、胸懷遠大抱負的澳洲叢林知識女性”。

毋庸置疑,弗蘭克林的女性人物塑造反映了一種激進的女性主義立場,有力地推動了女性主題的探討。

3.主題探討

愛情與婚姻一向是女性小說探討的重大主題。簡·奧斯丁曾在《傲慢與偏見》里評論道:“大凡家境不好而又受到相當教育的青年女子,總是把結(jié)婚當作僅有的一條體面的退路。盡管結(jié)婚并不一定叫人幸福,但總算給她自己安排了一個最可靠的儲藏室,日后不致挨凍受饑?！被橐鲈?9世紀仍然是女性獲得生活保障的唯一途徑,即使因叢林生活的特殊性而使婚姻成為女性的痛苦根源之一,女性還是不得不接受婚姻。

于是,19世紀澳大利亞女性小說總體上還是秉承了這種妥協(xié)態(tài)度,以阿達·坎布里奇和普里德夫人為首的多數(shù)女作家在小說里盡管質(zhì)疑婚姻制度對女性的束縛,但仍然贊美理想婚姻,教育年輕女性要選擇真愛。典型的例子是坎布里奇的中篇小說《女孩的理想愛人》(A Girls Ideal,1881)。小說的女主人公瑪麗·漢密爾頓一再拒絕年輕紳士多納德·麥克勞德的求婚,一心等待自己所愛慕的船長。經(jīng)過幾番波折,瑪麗終于發(fā)現(xiàn)船長愛的是她的錢,而不是她本人,而麥克勞德才是她的真愛?？膊祭锲姘炎詈笠徽鹿诿麨椤皩W到的一個教訓”,瑪麗對麥克勞德承認自己“一直都在犯錯誤”,兩人最終成就美滿婚姻。

當然,也有個別女作家從切身體驗出發(fā),強烈反對現(xiàn)行的婚姻制度。斯賓塞(Catherine Helen Spence)認為,婚姻制度應該修改,甚至廢除。她在1879年完成的小說《婚約》(Handfasted),因為思想過于激進,一再被編輯拒絕。直到1984年才獲得出版。凱瑟琳·馬丁(Catherine Martin)的小說《一個澳大利亞女孩》(An Australia Girl, 1890)則把婚姻稱之為“最愚蠢的、錯誤的古老制度”。女主人公的丈夫在社會地位和智力才能上都不如她,還有酗酒和暴力的惡習,但她卻無法提出離婚,只能一心投入自己所喜歡的人種研究,以此作為反抗。

在《我的光輝生涯》里,弗蘭克林采取了同樣激進卻更為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在她看來,先前的女性小說中所宣揚的浪漫愛情,在現(xiàn)實中根本不可能存在。她在小說中借西比拉之口說道:“想象中和歌聲中的愛情是一個美麗的神話……在平凡的現(xiàn)實中,愛情是最低級的激情,被最藝術的鼻子和嘴巴所點燃。”她意識到,修改婚姻制度,改善女性地位絕非一時所能完成。要想避免婚姻悲劇,最現(xiàn)實的途徑就是保持單身,拒絕婚姻。她本人就是終身未婚,因此小說中西比拉的心聲也正是弗蘭克林本人的態(tài)度:“結(jié)婚就是陷入可怕的羈絆,就是女人過不公平的生活。”她決定“永遠、永遠、永遠不結(jié)婚”。即使是面對她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愛上的比徹姆,西比拉還堅持說:“我已下定決心——肯定不同你結(jié)婚?！⒉皇俏也幌矚g你,我愛你甚過于愛任何我所見過的男人,但是我從來不想嫁人?！睂ξ鞅壤瓉碚f,如果嫁給比徹姆,盡管衣食無憂,卻需要操持管理一大片牧場,要生育十幾個孩子,這樣的生活對渴望藝術、熱愛寫作的她來說,無疑是折磨。波伏娃曾指出,生育是女性遭受奴役的重要原因。而西比爾所追求的,就是要成為波伏娃所提倡的無子女不結(jié)婚的“獨立女性”。評論家蒂莉·奧爾森也曾指出,在女性取得獨立之前,幾乎所有的卓越成就都是由無子女的婦女取得的。

《我的光輝生涯》最終因其在女性婚戀主題上的大膽探討吸引了批評界日益廣泛的關注,特別是在20世紀女性主義第二波浪潮興起后,它那深刻的女性洞察視角使讀者深受啟迪,以至它在1979年被改編成劇本搬上了熒幕。

《我的光輝生涯》對19世紀女性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的顛覆標志著澳洲女性文學的重大轉(zhuǎn)折。

進入20世紀后,坎布里奇等19世紀女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曾經(jīng)流行一時的女性浪漫傳奇漸漸湮沒在文學史中,直到80年代才被重新發(fā)掘。而弗蘭克林所開創(chuàng)的叢林生活題材,由蘇珊娜·普理查德(Katherine

Susannah Prichard)等人繼承和發(fā)揚,成為當代澳大利亞女性文學的重要部分。

本文系江蘇省教育廳2007年科研基金項目“澳大利亞女性文學溯源”(項目編號07SJB750016)的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張 羅,江蘇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吳慶宏,江蘇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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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