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黑暗之心》 《蠅王》 人物塑造 人格素描 影子符號
摘 要:本文分別將《黑暗之心》與《蠅王》置于現(xiàn)代語境與后現(xiàn)代語境中進行分析。通過比較兩部小說的人物塑造,挖掘小說蘊含的深層含意及其各自的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技法和后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技法,反思現(xiàn)代主義小說與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之間的關系?!逗诎抵摹烦尸F(xiàn)出以庫爾茲為首的白人殖民者的一張張人格素描;而《蠅王》則將小說中的人物幻化為一個個虛構的影子符號。
一、引 言
縱觀20世紀英國小說,《黑暗之心》與《蠅王》以其豐富的思想內涵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技法,引發(fā)了文評家與讀者的廣泛關注。自問世至今的一百余年中,對《黑暗之心》的評論可謂卷帙浩繁,文評家們從社會歷史、倫理道德、心理分析、原型批評、馬克思主義、女權、新歷史主義、后殖民、解構、敘事學及文體學等眾多角度對這兩部小說進行全方位深層次的立體解讀,且評論愈來愈呈現(xiàn)出多元化趨勢。這種多元化的評論趨勢也體現(xiàn)在小說《蠅王》的評論中,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有關《蠅王》的評論從道德哲學批評和社會歷史批評轉向更為多層面、多角度的評論。文評家們或從敘述學角度評論小說的敘述結構;或從神話原型批評角度解讀《蠅王》與狄奧尼索斯神話的對應關系;或從女性主義及滑稽模仿等角度揭示小說的寓意。筆者認為,《黑暗之心》與《蠅王》之間存在著一定的關聯(lián)性和繼承性。《蠅王》中的一些場景,如“西蒙感到他正在看著一張巨大的嘴巴,里面是漆黑的,這黑暗還在不斷擴大”。使人不由得聯(lián)想到《黑暗之心》所描述的“我看見他(庫爾茲)張大了嘴——這使他顯得不可思議的貪婪,好像他想吞下整個天空、整個地球以及他面前所有的人……”此外,兩部小說還有著相似的意象,如《黑暗之心》中庫爾茲將土著反抗者的頭顱插在柱子上做裝飾;《蠅王》中孩子們則將母豬的頭插在棍子上作為祭祀。
然而,評論界至今依然鮮見關于這兩位作家,尤其是兩位作家的重要作品的比較研究專著及論文。就國內評論界而言,自《蠅王》問世至今,還沒有《黑暗之心》與《蠅王》的比較研究專著,自1989年至今的20年間,比較研究論文也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3篇。雖然《黑暗之心》與《蠅王》比較研究的前期資料較為有限,我們仍可以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為起點,深入挖掘兩部小說的含意以及它們之間的關聯(lián)性和繼承性;同時,這也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反思現(xiàn)代主義小說與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之間的關系。
二、《黑暗之心》與《蠅王》中的人物塑造比較
在《黑暗之心》中,康拉德運用一系列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迂回曲折地勾畫了庫爾茲的黑暗內心,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主義小說“人物即人格”的小說人物觀。在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物消失了,人物不是典型的人,而是原型,是人格”。侯維瑞也曾說:“現(xiàn)代主義小說最突出、最根本的特點,在于它的表現(xiàn)對象從外部的客觀的物質世界轉向內心的精神世界,即著重表現(xiàn)‘自我?!彪m然,在《黑暗之心》中,庫爾茲這個名字在第一章便被提及,但直到小說的最后一章,我們才得以與垂死的庫爾茲謀面。小說中,關于庫爾茲外貌、言語和行為的描述少之又少,讀者看到的是庫爾茲人格的一張張素描。即便對馬洛而言,庫爾茲也是幻化成聲音貫穿于他的記憶中,“這人是以聲音的形式出現(xiàn)的?!谒牟拍苤凶钔怀龆易屓烁杏X確實存在的是他說話的本領,他的言談——他的表達才能,那種令人迷惑不解、那種令人撥云見日、那種最崇高偉大而又最卑鄙下流、那種使光明之河為之抖動的表達才能,或者是從無法穿透的黑暗深處涌動的欺騙性?!睅鞝柶澟R死前“可怕!可怕呀”的呼喊更是將其內心現(xiàn)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是庫爾茲的“自我”在“超我”與“本我”之間掙扎,最終因不堪重負而分裂時發(fā)出的最后的呼喊,也最終定格為庫爾茲人格的自畫像。庫爾茲可謂西方文明的產(chǎn)物,“他母親是半個英國人,他父親是半個法國人。整個歐洲對庫爾茲的成人都做出貢獻”。然而,當他遠離文明社會“超我”的道德約束,便在追求權利與財富的欲望的驅使下,陷入“本我”的操縱之下,恣意愚弄、欺騙、奴役和殺戮當?shù)鼐用瘛?梢哉f,讀者對庫爾茲的了解不是通過其外貌、言語或行為,而是通過庫爾茲的一張張人格素描獲得的。
此外,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對眾多白人殖民者的描摹以及對白人殖民者間相互傾軋的深刻揭露也從不同層面凸現(xiàn)了小說的主題——人性的黑暗。小說中的人性惡并不只是以抽象的形式出現(xiàn),讓人不可捉摸。它也不僅表現(xiàn)在庫爾茨一人身上,而是由小說的各色人物具體呈現(xiàn)出來。阿德爾曼(Gary Adelman)曾將《黑暗之心》中的人性惡劃分為四種類型:
第一類在小說中的很多人物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其特點是缺乏自制力,過分貪婪,時惡時善;第二類的典型代表是總會計師,與第一類的唯一區(qū)別在于將惡隱藏于友善的外表之下;……第三類以馬洛的前任,弗瑞斯賴文為代表……包括那些在社會真空下失去道德重心,但依然控制著庫爾茨欲望的人;作為第四類的庫爾茨則完全熱衷于滿足自身貪欲。
這些人都或多或少地暴露出摒棄了“超我”后的“本我”,只是,這種“本我”欲望的毀滅性在庫爾茲身上表現(xiàn)到了極致。
相比《黑暗之心》中以庫爾茲為首的白人殖民者的一張張人格素描,《蠅王》則以其獨特的女性人物缺席的寫作特點初顯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人物觀的端倪。??笋R(Aleid Fokkema)曾用“六個代碼”指涉小說中的人物,即邏輯代碼、生物代碼、心理代碼、社會代碼、描繪代碼、比喻和轉喻代碼。在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梢娺@六個代碼的部分缺失或全部缺失,《蠅王》則至少缺失了生物代碼和社會代碼。小說描述了在未來世界的一次戰(zhàn)爭中,一群6至12歲的男孩由于飛機失事而流落荒島的故事。這群孩子如空穴來風般降落在荒島上,我們無法獲知他們的生物代碼及其本源,即不知道他們來自何處,他們的父母是誰。對于他們的社會代碼,更是無從得知,甚至于關于本源的一切希望也因女性人物的缺席而化為泡影。小說中唯一可被稱為女性人物的角色是兩頭母豬,而它們最終也死于孩子們的長矛之下,這一生物本源的消失也進一步暗示了邏輯本源的消失。母豬被獵殺之后,似乎這座荒島完全由男孩子們主宰了。但事實并非如此,母豬生命的終結并不意味著她的影響的終結。豬頭被掛在木棍上,成為供給“野獸”的祭品,“沿著木棍淌下涓涓的血水”,她的血并未滌清男孩(男性)的焦慮,反而加劇了他們的焦慮。豬頭似乎獲得了某種神秘氣質,“the Lord of the Flies hung on his stick and grinned”,我們知道此處的“Lord of the Flies”實指爬滿了蒼蠅的豬頭,本來用女性第三人稱單數(shù)代詞指代的母豬在此卻用了男性第三人稱單數(shù)代詞,豬頭即蠅王似乎具備了雌雄同體的特質。而隨后母豬的一句話可謂從根本上解構了這個男孩(男性)主宰的世界?!澳阈闹杏袛?shù),是不是?我就是你的一部分……”當雌雄同體,當女性成為男性的一部分或男性成為女性的一部分,也就宣告著男性/女性這一建立在本源基礎上的二元對立體的坍塌,同時也宣告了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徹底瓦解。
此外,作為對《珊瑚島》的滑稽模仿(parody),《蠅王》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追加了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蠅王》中的主人公被冠以《珊瑚島》中主人公的名字,“《珊瑚島》中的拉爾夫、杰克和彼得金·蓋變成了戈爾丁的拉爾夫、杰克和西蒙”。雖然戈爾丁顛覆了R. M.巴蘭坦(R. M. Ballantyne,1825-1894)筆下的三位熱愛生活、勇于探索、樂于助人的少年形象,他并未走向另一個極端,并沒有刻畫“猶如剪紙般分明的好人、壞人”。正如戈爾丁在一篇名為《活動靶》(1976)的演講中所說,他要寫一篇關于孩子們落難小島的故事,他想按孩子們最本真的面目來刻畫他們。于是,在《蠅王》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群與現(xiàn)實隔絕的人物,他們生動地演繹著人性的不確定性,他們雖然也有人的性格特征,卻因其身上撲朔迷離的亦善亦惡而不斷地逃避著人物本體的確定性。他們身上呈現(xiàn)的是碎片性與多重性,他們身上交織、融合著多種原型,甚至是互為矛盾的原型。例如,拉爾夫除了作為核心的智叟原型,還兼具英雄原型與魔鬼原型;通常被看作是反面人物的杰克身上也融合著英雄原型,魔鬼原型和上帝原型;豬崽子身上以智叟原型為主,同時具有魔鬼原型和上帝原型;而作為上帝原型典型代表的西蒙也兼具智叟原型和魔鬼原型。盡管在《黑暗之心》中,庫爾茲也是以人格碎片的形式存在,但讀者還是可以在將零亂的碎片加以整理后依稀辨認出人物。在《蠅王》中,人物已變成人影,模糊難辨,他們僅僅是小說中虛構的影子符號罷了。
三、結 語
作為身處現(xiàn)代語境與后現(xiàn)代語境下的兩位重要作家,康拉德與戈爾丁以其獨特的筆觸,帶著時代的烙印為讀者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主義小說與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不同圖景。
康拉德出生在沙俄統(tǒng)治下的波蘭東南部,父母的早喪、童年的顛沛、少時的寄人籬下這些極其豐富的人生閱歷都造就了他敏感而內斂的性格,使他對事物產(chǎn)生了敏銳的洞察力卻往往選擇用迂回的方式加以表達。這位創(chuàng)作生涯橫跨兩個世紀的作家深受歐洲文學巨匠及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然而,康拉德在英國文學傳統(tǒng)中語言與文化的“邊緣”地位使他寓小說的深刻涵義于其特有的敘述技巧中,通過時間、空間和寫作態(tài)度上的延宕揭示人性的黑暗,譴責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
在《黑暗之心》中,康拉德運用雙重敘述結構、視角轉換與視點轉換以及晦澀、迂回的敘事語言等一系列現(xiàn)代主義敘述技巧,延宕小說主題的呈現(xiàn),使讀者獲得全新的審美體驗。例如,他在敘述庫爾茨將人頭掛在木樁上做裝飾時,短暫放棄敘述自我而轉用經(jīng)驗自我,給讀者以強烈的感官刺激。康拉德還對普通的語言加以變異,運用提喻法(synecdoche),以“黑影子”和“黑骨頭”代替黑人,引發(fā)讀者對人性惡及殖民主義的思考。
誕生于后現(xiàn)代語境下的《蠅王》則隱約可見后現(xiàn)代主義“極端不確定性”的端倪?!断壨酢分小氨驹础钡娜笔г谫x予文本意義不確定性的同時也為文本闡釋提供了無限可能。事實上,《蠅王》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源于戈爾丁本人對人性所抱持的復雜態(tài)度。
戈爾丁在英國海軍服役將近六年之久,參加過諾曼底戰(zhàn)役和擊沉德寇巡洋艦俾斯麥號的戰(zhàn)斗,親眼目睹了戰(zhàn)爭的殘暴和罪惡。然而,戈爾丁并非對人性持悲觀態(tài)度。1983年,戈爾丁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答詞中說,文評家們將他樹立成一個悲觀主義者,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準確且不全面的,因為他們忽略了“他本質上的樂觀主義傾向和他對幽默的偏愛”??梢哉f,戈爾丁正是通過自己的作品將人物的紛繁復雜寓于不確定性中,在文本意義無盡生成變化的過程中演繹著人性。
比較《黑暗之心》與《蠅王》中的人物塑造使我們獲得了全新的閱讀立場和評論視角,也為我們研究現(xiàn)代主義小說與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提供了新的切入點。
本文系北京市屬市管高校人才強教計劃資助項目
作者簡介:陳李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教學部講師,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小說、西方批評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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