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大清國股市浮沉,我們依稀看到了今天中國股市的影子,有一些東西至今不曾改變,也許,這也是規(guī)律
匯豐銀行的門前人聲鼎沸,初春
的外灘還有些許寒意,但絲毫沒有影響人們的熱情。在資本和欲望面前,拖著長辮子的中國人與短發(fā)的洋人、衣著光鮮的“中產(chǎn)階級”和短打裝束的販夫走卒,實現(xiàn)了平等。為了便于在人潮中推擠,很多中國人將腦后的辮子盤在了頭頂,像座富士山。無數(shù)的“富士山”都努力向著匯豐銀行的大門挪動,俗稱為“紅頭阿三”的印度巡捕們,在努力維持著秩序。匯豐大樓頂上的英國國旗,在黃浦江的江風吹拂下,呼啦啦地飄揚著。
一股難求
上述景象出現(xiàn)在1910年3月中旬的一天,是一家橡膠置業(yè)有限公司(Kota Bahroe Rubber Estates Ltd)在上海發(fā)行新股、進行申購的第一天。
股票原定發(fā)行時間為上午10時,但面對人潮,銀行決定提前開門。上午9:10,第一單交易完成。僅用了一個小時,原定的股票申購指標就已完成,銀行不再接受后來者的認購。統(tǒng)計結(jié)果相當驚人:價值10萬兩白銀的股票,吸納了足足160萬兩的認購資金。
大清股民的熱情是驚人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每一磅橡膠的開采成本為1.6先令,而市場價為12先令,差額高達7.5倍!東南亞橡膠企業(yè),約有1/3在上海上市,上海成為全球橡膠股市的“發(fā)動機”之一。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由著名的麥邊洋行成立的藍格志拓殖公司,面值100兩的股票早已被拉抬過了1000兩大關。在似乎并沒有多大風險的橡膠巨額利差之外,橡膠股票的“高流動性”,具有更強的吸引力:藍格志拓殖公司攜手外資銀行聯(lián)手做莊,先是從銀行悄悄地貸款出來,為股東們每三個月發(fā)一次紅利,每股分紅高達12.5兩,這相當于票面價值的12.5%。隨后,這幾家銀行又宣布可以接受藍格志公司股票進行抵押貸款,這些都推動了其股價的飆升。
股市的巨額合法利潤吸引了大量的大清股民,就連位高權(quán)重的租界法院(“會審公廨”)法官關桐之,也要到處托人情才能買到一點原始股。他后來說:“買進時30兩銀子一股,買進后股票天天漲,最高漲到每股90多兩。許多外國人知道我有股票,拿著支票簿,盯到門口,只要我肯賣,馬上簽字。”
據(jù)統(tǒng)計,被這些橡膠股票吸納的中國資金,總數(shù)高達4000多萬兩白銀,相當于國家年財政收入的一半。大量的民間資本和國有資金,通過錢莊和票號匯聚到了上海。橡膠股票的癲狂,從上海向全國蔓延,大清國人民終于有機會和世界人民體驗一把“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了,盡管夢中寫滿的只是“投機”二字。這是一種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帶來的地球村感覺:股票發(fā)行地在上海,發(fā)行者是歐美公司,而股票所代表的產(chǎn)業(yè)卻在南洋。在大清國改革開放的強勁東風下,老一代人所說的“睜眼看世界”變成現(xiàn)實,而且不只是睜眼看,還能伸手觸摸世界的脈搏。僅此一點,就足以令大清國股民自豪和驕傲。
剛剛在1909年搬遷到外灘一號的上海眾業(yè)公所(The Shanghai Stock Exchange,當時的上海證券交易所),從橡膠板塊開始,在國際證券和資本市場開始發(fā)揮越來越大的作用。當大洋彼岸的美利堅跑步進入汽車時代后,盛產(chǎn)橡膠的東南亞成為全球投資熱土,而上海證券市場則成為融資的首選。善于積蓄、渴望投機的大清國,則成為世界資本瘋狂追逐的對象。
股市癲狂引發(fā)全民炒股
這股橡膠股的熱潮,是從倫敦蔓延到上海的,但在上海的表現(xiàn)要遠勝于倫敦市場。1907~1908年,由于美國經(jīng)濟危機,其橡膠消費能力減弱,國際市場的橡膠價格一度疲軟,在倫敦上市的橡膠公司數(shù)量有所減少,1908年只有5家。但從1909年開始,橡膠的資本游戲迅速恢復,并將主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了大清國,移到了上海。大清國的資本市場由此進入欲望勃發(fā)的青春期。
大清國極為有限的主權(quán)能力,在資本市場上強烈地表現(xiàn)出“心有余、力不足”的無奈。主要由洋人把持的上海證券交易所,通過眾多的銀行、錢莊、票號,無障礙地鏈接到大清國的各個角落,吸引著那些追逐暴利、或許僅僅是追逐安全的各種資金。
外資在上海股市上快速制造著橡膠神話,新的橡膠公司如雨后春筍般,接連不斷地在上海上市。僅1910年6月,一個月內(nèi)就有30種新的橡膠股票掛牌交易,卷走的資金量高達1350萬兩白銀,平均每家公司籌集到45萬兩的巨額資金。這是一個令倫敦資本市場望洋興嘆、自愧不如的驚人業(yè)績。
上市的橡膠公司規(guī)模不一,大的在南洋擁有5000英畝以上的橡膠園,如Anglo-Java公司,市值高達180萬兩白銀。但整個上海市場中,市值過百萬的橡膠公司只有8家。中等的則可能擁有120英畝。而超過半數(shù)的公司,都是平均市值僅為8萬兩的小公司。
那些熟悉中國市場的洋行大班們,紛紛投身這場圈錢運動。在匯豐銀行、怡和洋行等著名公司,都有高管不惜辭去高薪職位開設自己的橡膠公司。在資本開始不斷加速的同時,橡膠公司的“生產(chǎn)線”也開始加速:少數(shù)掌握資源的辛迪加公司,在馬來亞大量圈地,甚至連橡膠樹苗都還沒種下去,就將這些“橡膠園”分割轉(zhuǎn)賣給上海的新公司,收取現(xiàn)金,或者獲取新公司提供的股票。在巨大的利潤誘惑下,各種經(jīng)紀和推廣機構(gòu)不惜進行大規(guī)模的誤導式宣傳,至少有3家公司在證交所追查后,承認自己有欺騙和誤導投資人的行為,其中一家公司承認將“樹樁描繪成了橡膠”;另一家公司經(jīng)查實,僅在一半的土地上種植了橡膠樹。
有限的稽查并不能阻止瘋狂的擴張。錢莊、票號等內(nèi)資金融機構(gòu)積極推波助瀾,紛紛降低貸款門檻,不僅給投機者提供信用貸款,還接受股票質(zhì)押貸款,間接地參與炒股。更嚴峻的是,錢莊自己也赤膊上陣,利用自己的信貸優(yōu)勢,大發(fā)莊票(等于自己印鈔),直接參與股票炒作。
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錢莊、票號卷入,橡膠股引發(fā)了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全民炒股運動。上市的橡膠公司為了適應大量低端的大清股民的需要,創(chuàng)造性地將原來50兩或100兩的股票面值,調(diào)低到10兩,甚至5兩。另一個普遍的行規(guī)是,股民可以分期付款,只需支付少量的首期,就能持有股票,余款可以在一個時期內(nèi)支付完畢。當時就有報章指出,上海股票市場已經(jīng)成為全民豪賭的賭場。其實,自打大清國有了股市以來,股市就一直是張巨大的麻將桌。無論國有企業(yè)、公私合營(官督商辦)企業(yè)還是外資企業(yè),變著花樣做莊,“糊”天“糊”地、胡搞一通,根本沒有人去關注諸如企業(yè)管理、財務狀況等基本面,企業(yè)本身只是作為賭具的籌碼而已。
當時報端上一篇題為《購買股分亦宜自慎說》的文章指出,華人購買股票,“無異乎賣空買空,原價購來,稍增即以售去。其或有貪小利者,或乘其貴而售去,俟其賤而又買進。若其所創(chuàng)之業(yè)實系一無依據(jù),則既賤之后必不復貴,有因此而喪資者矣?!惫擅駛儭安⒉粏栐摴局缾杭翱梢垣@利與否,但知有一公司新創(chuàng),糾集股分,則無論何如競往附股……至于該公司之情形若何,則竟有茫然不知者,抑何可笑之甚也?!弊髡邠鷳n,這和西方的股票市場及股份制差別太大了。
被人為哄抬起來的瘋狂股價,令大清股民們忘乎所以。
股災不期而至 政府被迫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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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年年中,隨著倫敦股市暴跌,上海橡膠股全線崩潰,其慘烈遠超過1883年。此時,精明的老外們早就洗腳上岸了,還泡在深水區(qū)夢游的幾乎都是中國股民。那些貸款給投機者、自己也大肆炒作的錢莊紛紛倒閉。不少錢莊還挪用了大量存放于此的國有資金,這甚至導致應按時向列強支付的庚子賠款都出現(xiàn)問題,引發(fā)攝政王載灃雷霆大怒。在一連串亡羊補牢的處罰行動后,更多與官場過從甚密的錢莊栽了下來,風波蔓延至大半個中國。
7月15日、16日兩天,正元、謙余、兆康三家錢莊先后倒閉。這三家錢莊濫發(fā)莊票,大肆炒作橡膠股票,股市狂跌后,數(shù)百萬兩資金被套,周轉(zhuǎn)失靈,只好關門大吉。
形勢讓人恐慌。外資銀行為免遭池魚之殃,準備收回拆借給中國錢莊的所有資金,這無異于火上澆油。隨后,森源、元豐、會大、協(xié)大、晉大等錢莊相繼倒閉。
在正元等錢莊停業(yè)當日,上海市政府就將相關錢莊的有關人員及賬本等控制羈押。上海道臺蔡乃煌與商會人士緊急磋商,決心政府救市。7月18日,蔡乃煌攜商會會長(“總理”)周金箴乘坐專車前往南京,向上司兩江總督張人駿匯報請示,返途中又到蘇州向另一上司江蘇巡撫程德全請示。當時錢莊的信用已經(jīng)崩潰,而要從外資銀行再借款的話,必須由政府出面進行擔保。張人駿立即電奏中央,北京隨即批示,同意由政府出面擔保錢莊從外資銀行借款,以穩(wěn)定市面。北京外務部將此救市決定照會各國駐華公使。
8月4日,匯豐、麥加利、德華、道勝、正金、東方匯理、花旗、荷蘭、華比等九家外資銀行,向上海借出了總數(shù)為350萬兩的款項,錢莊則將相應數(shù)額的債票押給銀行,由上海道臺在債票上蓋章背書,作為政府擔保,錢莊還款后債票交道臺注銷。對于這么大筆的緊急借款,各外資銀行并未趁機收取高息,年息只有4厘,大大低于市場行情,等于是金融援助。但為了防止“大清特色”的人亡政息,合同中特別約定了本項借款 “由現(xiàn)任道臺及后任道臺完全擔保”。
在出面擔保之外,清政府開始抓捕各犯案金融機構(gòu)的責任人。當時最重要的責任人、正元錢莊的股東陳逸卿,因是外商的買辦,受到美國政府的庇護,拒絕由中方進行審訊和逮捕。而兆康錢莊的股東唐壽江曾經(jīng)花錢買過三品的道臺頂戴,也算是個紅色資本家,兩江總督張人駿先請旨將其革職,然后查抄家產(chǎn)。但剛摘掉了這位唐總的“紅”帽子,又發(fā)現(xiàn)他還戴了頂“藍”帽子:他已經(jīng)加入了葡萄牙國籍,拿著洋人的“派司”,是外籍華人。張人駿并不示弱,“依法辦事”,查出葡萄牙民法有明確規(guī)定,不準他國的官員申請入籍,而唐總是大清國的堂堂三品道員,不符規(guī)定,照抓不誤。
一邊借款,一邊抓人,眼看在政府的干預下,上海的市面穩(wěn)定了下來。但股災幕后,不能完全歸咎于市場,政府的一些行為也脫不了干系。
金融市場失控 宣統(tǒng)朝三歲而終
作為中國乃至遠東的金融中心,上海不僅集納了中國民間的大量資金,而且清政府的主要海關收入以及對外的巨額賠款也都集中于此。1904年,大清商務部(“商部”)就盯上了這筆國有資金,向慈禧太后打了個報告,說這筆國有資金閑著也是浪費,不如在動用前先拿來生息,算下來每年可得近50萬兩,這筆收益可劃給商部使用,“可將農(nóng)、工、路、礦諸政擇舉行,實于商務大有裨益”。在官員們信誓旦旦下,老佛爺便同意了將上海的國有資金投向“殷實莊號”生息。表面看來,這是一樁雙贏的好事,但如何選擇“殷實莊號”、利息如何計算,就完全屬于經(jīng)辦官員們“研究研究”的范圍內(nèi)了。在上海的橡膠股票投機狂潮中,此筆巨額國有資金,自然也通過“殷實莊號”的渠道,大量流入股市,對股市起到了巨大的哄抬作用。
危機的第二沖擊波來自上海最“牛”的錢莊源豐潤。源豐潤老板嚴義彬不僅是個紅頂商人,而且“紅得透頂”。他的錢莊吸納了大量國有資金的存款,甚至連由政府擔保、剛從外資銀行借到的救市款,也有很大一部分先存在它的戶頭上;更為牛氣的是,純國資的海關收入,按規(guī)定應存在官銀號中,但海關銀號“源通”也是這位嚴總名下的資產(chǎn)。這樣又紅又專的錢莊,在危機中可謂是中流砥柱。官員們也是以維護老嚴就等于維護上海的穩(wěn)定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將公款盡量長時間地留在它的賬上。問題是,“?!蓖噶说脑簇S潤已經(jīng)外強中干:嚴總的另一錢莊德源,在股災中虧損嚴重,源豐潤的資金被大量抽去挽救德源,源豐潤其實已經(jīng)被蛀空。
被蛀空了的源豐潤,終于被一陣來自北京的微風吹倒。9月27日,是清政府向西方列強支付當期“庚子賠款”190萬兩的最后日期。在還剩9天的時候,上海道臺蔡乃煌突然致電財政部(“度支部”),說賠款專用的200萬兩白銀都存在各錢莊,無法提取,請求由大清銀行緊急撥銀200萬兩墊付。度支部認為,這是拿穩(wěn)定市場作借口,骨子里是地方官們“罔利營私”,立即對蔡乃煌進行彈劾,并警告說:“倘此次無銀應對,外人必有枝節(jié),貽誤不堪設想。”一看可能惹出外交麻煩,中央被震怒了,下令將蔡乃煌革職,并命令兩江總督、江蘇巡撫等會同蔡乃煌,必須在兩個月內(nèi)將所有經(jīng)手款項繳清。
巨額公款提取后,源豐潤轟然倒塌,余波殃及全國。清政府無奈,只好又出面救市:一方面,從大清銀行緊急調(diào)款100萬兩到上海;另一方面,再由政府出面擔保,從匯豐銀行借款200萬兩,給各錢莊應對危機。張人駿、程德全等高官,也奉旨親臨上?!盀膮^(qū)”現(xiàn)場辦公。
宣統(tǒng)朝三歲而終,金融市場的失控是很重要的內(nèi)因,它直接加劇了商辦鐵路的困境,導致剛從“?!北成厦退は聛淼拇笄宓蹏罱K在鐵路問題上出軌傾覆。一邊是體制層面的“放火”,一邊是技術(shù)層面的“救火”,大清國在不斷的自我折騰中,迅速地消耗著殘存的能量。
1913年,在證交所舊地外灘一號,拔地而起一座宏偉的大廈,其主人就是那位在橡膠股票泡沫中大撈了一把的喬治·麥邊,他是麥邊洋行及藍格志公司的老板。在喬治·麥邊的檔案資料中,無論中英文,都似乎把百年前這段叱咤股市的歷史抹得干干凈凈。而這座叫做麥邊大樓的建筑,至今仍是上海的地標之一,默默地佇立在黃浦江畔,看江流奔涌、牛去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