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安靜的男子
那天,佟潔像往常那樣,在樓梯的公用過道上梳頭,因為母親不允許她把頭發(fā)掉得滿屋都是。對面的房屋久未住人,所以她邊梳頭,邊用腳尖著地,在原地輕盈地轉(zhuǎn)圈。然后他上來了,停在這層樓的最下面一級臺階上,安靜地看著她。
那是一張白得幾乎透明的臉,有著一雙深邃得不像東方人的眼睛。佟潔愣住了,動作僵在了半空。這時一個女人急急地趕上來,手里抱著一個鐵皮箱子,女人說,楚平,快開門,家具上來了。
佟潔退回到自家的門后,在貓眼里,看著搬家工人把一件件陳舊斑駁的家具,搬進了對面的房子。那是一對夫婦,只是女人面色晦暗,穿一件剪裁混亂的襯衣,鼓出腰間的贅肉,和那個白皙安靜的男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張生澀的電腦合成照片,怎么看都不協(xié)調(diào)。
對面房間的門通常緊閉著,偶爾被那女人咚地撞開,然后一股過日子的味道便竄出來,攪得佟潔忐忑不安。
有時樓道里響起腳步聲,是那個叫楚平的男人下樓去,穿著運動鞋,卻披著很厚的外套,佟潔便跟著沖出去,繞到他前面,在他的視線里蹦來蹦去。
佟潔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就是想在那個男人的視線里蹦來蹦去,吸走他眼里的光茫。
因為,那個早晨,楚平的眼神像顆子彈,一下洞穿了她包裹了24年的心。
楚平在樓下散步或看書時,他的妻子,那個粗糙平淡的女人會站在陽臺上,遠遠地看著他,陽臺上一天到晚曬著衣服,女人灰黃的臉隱在各色織物里,光線很強,女人瞇了眼,臉上的線條模糊不清。
終于有一天,佟潔走近了楚平,楚平溫和地拍拍身邊的凳子,佟潔便坐了過去。那個陽光濃烈的下午,被佟潔和楚平在小花園里有一句沒一句地打發(fā)著,很快就過去了。
此后,便有了很多個這樣的下午。
佟潔從沒將目光在楚平的妻子,那個叫丁秀珂的女人臉上停留過。她和楚平坐在陽光里,談論一本大家都看過的書。佟潔只想這樣安靜地和他待在一起。那個陽臺上的女人,她妨礙她了嗎?還有佟潔的母親,總是獨斷專行,父親因為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而離家出走,而母親則患上了強迫癥,對自己的管束近乎苛刻。為什么要所有人,都走規(guī)定好的路線,哪管深一腳淺一腳?
當然她和楚平,他們只是淡淡地交往,偶爾糾纏一個眼神,佟潔心里便滿溢著幸福。
母親對佟潔說,我給你安排了相親,是個不錯的男孩子。佟潔沒說什么,她從不違母親的意愿。作為一個過來人,母親自然知道女兒是怎么回事。家里的沙發(fā)墊子放錯了位置她都不能容忍,何況佟潔如此錯位的情感游戲。
相親的場面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佟潔打翻了一個茶杯,然后趁著眾人忙亂收拾,她跑出了餐廳。她知道母親為此會有怎樣的反應,但她顧不得了,因為就在那個相親對象對她露出一口白牙的時候,她想起了楚平安靜的笑容。她相信楚平能明白她,雖然他總是隨意拍拍她的手背,好像她是個小丫頭。
所以有一天當佟潔在貓眼里看到楚平家的鑰匙忘在了門上時,她想都沒想,就將它拔了下來。鑰匙一大一小,那是個簡單的家,只有兩個需要上鎖的地方,一個是家門,另一個呢?
佟潔只用了十分鐘,就找人配了一套一模一樣的鑰匙。當她把原版輕輕插回到門上時,手心里全是汗,回到房里仍在喘息心跳。
楚平的家是她能想象到的陳舊,但屋里到處是精致的針織品,鋪在茶幾上,沙發(fā)上,冰箱上,還有跳躍的大花圖案窗簾和桌布,以及無處不在的鮮花和植物??傊?,這是個溫暖的空間,從中能感覺到主人興致勃勃的生活熱情。這樣的氣息是佟潔家里所沒有的,母親總是將每個角落擦得一塵不染,卻空曠寂寥,坐在其中,從指尖冷到心里。
佟潔承認,她有些妒忌丁秀珂這個女人了。
床單好像剛剛換過,有著陽光的味道,她躺了上去,閉著眼。窗外傳來小販長長短短的吆喝聲,房間里光影變幻,恍如另一個世界。
佟潔很想告訴楚平,躺在他床上的感覺,就是時光像水一樣,嘩嘩地流淌。當她再見到楚平,眼神便有了迷離。楚平不可能感覺不到,但他仍然只是拍拍她的手背,眸子里的光,淺淺淡淡地射出來,摸不清真相。
佟潔獨享的樂趣,便是趁楚平和丁秀珂不在家時,在他們的屋子里坐一坐,在床上躺一躺,吃點兒廚房里的泡菜。
只是佟潔還沒找到屬于那把小鑰匙的鎖孔。這個屋里所有的門和柜子都不設防,隨意一拉,便大大方方地洞開,讓人興味索然。
鐵皮箱的秘密
直到佟潔在床底發(fā)現(xiàn)了那個鐵皮箱。他們搬來那天,丁秀珂抱著它,氣喘吁吁,那里面一定裝著珍貴的東西,才會不肯讓搬家工人搬。佟潔費力地拖出那個箱子,然后掏出小鑰匙,嗒的一聲,這屋里最后一個秘密終于被開啟。
箱子里是五花八門的病歷和藥方,楚平,這個安靜蒼白的男人,患了慢性腎功能不全癥,已有十年。病歷和藥方都被仔細地編了號,詳細地闡述了一個腎病家庭十年的艱辛求醫(yī)歷程。箱子里還有大大小小十幾本相冊,照片里的丁秀珂,竟也是個清秀的姑娘,梳著粗黑的辮子,眼睛閃閃發(fā)光,她在照片里定定地看著佟潔,似乎在說:并不是只有你才擁有過青春。
箱子里還有一沓信,也被仔細地編了號,從一到十。信都沒有封口,也沒有地址姓名,可見并不打算寄出去。因為信是丁秀珂寫給楚平的,從楚平患病的第一年開始寫,每年一封。她把和楚平的點滴都記載了下來,信里的字跡十分娟秀,文筆清新淺淡,卻在佟潔面前,細細展開了一個十年前的丁秀珂。
十年前的丁秀珂,是楚平的大學同班同學,被楚平逼人的氣質(zhì)所吸引,奮不顧身地投入其中。
戀愛三個月,楚平患上慢性腎功能不全癥,他萬念俱灰,叫丁秀珂離開,丁秀珂用絕食換來楚平的妥協(xié)。
醫(yī)療與藥物的無底洞,讓兩個人不堪重負。丁秀珂放棄了學業(yè),最難的時候,在餐館打過小工,到菜場賣過菜。
因為楚平的身體原因和經(jīng)濟情況,他們沒有要孩子。丁秀珂從當初的柔潤清秀,到今天的粗糙平淡,生活重心永遠是楚平,他是她存在的理由。
屋子里光線暗下來,空間忽然逼仄得讓佟潔喘不過氣來。
回到家,母親在客廳獨坐,電視機開著,卻沒有聲音。黃昏的霧氣漫進屋子,佟潔看著母親堅硬的側(cè)影,忽然感到一陣寒意。一個被別人奪去了丈夫的女人,安靜地回憶過去是她最愛的生活方式,剩下的時間,用來拼命洗手,拖地板,半夜起來無數(shù)次查看是否關好了煤氣灶和水龍頭。當初父親在家時,母親不是這樣的。
當一個女人給了男人最純粹的愛時,她會奮不顧身;如果失去了愛,則她的整個世界都會失重。
佟潔不再去小花園,她站在陽臺上,樓下的楚平仍在安靜地看書,偶爾抬頭左右環(huán)顧一下,佟潔知道,他在尋找她。
第十一封信
佟潔住到了公司的宿舍,半年后,交了一個很陽光的男朋友。一次回家看母親,楚平在小花園遠遠地看著她,佟潔也遠遠地看著他,并露出微笑,只是眼神清澈,再也沒有那種丁香花一樣的迷離。母親在樓上洞察了一切,母親說,你忽然長大了。她并不知道,佟潔的堅定與明朗,來自于哪里。
半年前的那個下午,當佟潔準備將這十封信放回原位時,才發(fā)現(xiàn)箱底還有一封沒有編號的信,第十一封信。信紙抽出來時,連她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手在顫抖。
因為,這封信是丁秀珂寫給她的。
她早就知道她來過,她是個細心的女人,第一次就發(fā)現(xiàn)了屋子被翻動的痕跡。
她的丈夫楚平,敏感而纖弱,她知道他會被佟潔吸引,佟潔的笑容在風中像花一樣粲然開放,況且佟潔那樣年輕。她了解丈夫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在哪里,當年她也是那樣坐在他身邊,安靜地聽他說話,交織著眼神,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晚上,丈夫抱著她,在黑暗中摸索著她的肩膀和背。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問,我是不是胖了很多?我越來越老了吧。丈夫沉默,卻更抱緊了她。青春的溜走,是沒有辦法的事。她明白他的心比她更痛,她曾經(jīng)也是個熱烈輕盈的女子啊。
丁秀珂在信里問佟潔,是否有勇氣,承擔一個男人風花雪月心事的同時,更要和他一直承擔歲月的沉淀,將它刻在眼角、腰圍和皮膚上。
那天,佟潔悄無聲息地走了。她只想讓這屋子恢復平靜,就當從來就沒有人闖入過。
責編/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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