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劍
一
鄂爾多斯的月光是有聲音的。
乘羊皮筏漂過黃河,空調(diào)大轎車便滿載著關(guān)于草原的夢想和喧嘩,趟碾過一條干涸、裸露著石子的小河床,出了銀川地界,駛?cè)雰?nèi)蒙境內(nèi)。在這以后的很長時間里,透過飛掠而過的車窗,沒見一片草原、一頂帳篷、一只羊、一棵樹甚至于一片綠色……大片大片沙化、退化的土地像患了牛皮癬,植被稀稀落落的,彌漫著難以言表的曠寞和荒涼。“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這種在詩與歌里流傳久廣的真正意義上的草原無異于一個傳說抑或神話。迷惘間只見不遠處有一條微微突起的頹垣殘跡綿延起伏,橫陳戈壁。導(dǎo)游說那就是古長城。頓時,車廂里一陣躁動,來自全省高校校報編輯部的幾十部照相機快門聲蓋過了汽車引擎。司機笑了,選一個有烽火臺殘痕的地方停車。于是,在鋼筋水泥之林囿禁得太久的人們像一群渴餓至極的饕餮之徒撲向一桌大餐,呼嘯著跳下車,向烈日下那坍塌了的荒原文明奔去。
壬午酷暑,我就這樣進了鄂爾多斯。
強烈的陽光鋪天蓋地,毫無遮掩,耀射得人發(fā)暈。站在兀起的烽火臺殘基上極目眺望,白云牧野,浩風(fēng)無痕;蒼穹高邈,時空無涯。亙古及今的無邊荒原空曠得揪人心疼。我是在八百里秦川長大的,滋養(yǎng)眾生、厚德載物的土地從小在我心中就是寬仁博愛、華美慈祥的佛。尤其是在這個陽光泛濫的時節(jié),盎然生機漫溢原野,綠色無邊無際淹沒了一切,莊稼一片連一片孕育著漿汁飽滿的果實。大地上那無盡的關(guān)于收獲的喜悅和希望就像頂著晶瑩露珠的小草日夜生長而且無處不在,仿佛抓一把空氣都能捏出綠色的汁水來??裳矍斑@曝曬于烈日之下的遼闊大地,岑寂荒涼,無一壟可耕之田,無一苗有用之禾,無一縷護呵之蔭,甚至連一只飛鳥也看不見。滿世界惟有大團大團的白云,若天神牧放的自由羊群在湛藍色天幕上飄浮流浪。那伸手可拽的朵朵積云白潔柔美得攝人魂魄。我是第一次踏上漠北大地,對大漠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知之甚微。但我相信,一定是因為有了這漫天白云,才有了蒙古人賴依為存、相依為命的白色帳篷、白色羊群、白色乳汁以及白云一樣飄逸的歌聲和舞蹈。也一定是因為血液里融入了這茫?;脑N涵的彌天豪氣、彪悍野性,才使一個游牧民族有了拓展中國版圖、演義輝煌歷史的驕傲。是啊,世世代代能在這荒原深處生生不息的民族一定和這荒原一樣神奇而誘人。
鄂爾多斯荒原蒼涼凄美的大詩意讓人們緘默了。
烈日下,視之無形卻勁疾有力的陣風(fēng)拂面而來,那是來自荒原深處的問候。
二
告別了古長城,大轎車?yán)^續(xù)沿著極少車輛的公路向大漠深處挺進。好久好久,天邊有了淡淡綠意。那淺淺綠色漸濃漸重,不知不覺間包圍了我們。終于看到有一幟白色旌幡在草原深處高高飄揚,旌幡下面是一群白色的大蒙古包和旅游建筑物。望那一片純潔白色,在無邊的深綠色草原上是如此富麗堂皇,華貴典雅,耀眼奪目。
我們要在這墜落草原的白云里度過一個大漠之夜了。
大轎車徑直停在名叫“薩拉烏素(蒙語為吉祥如意)餐廳”前。餐廳建筑和設(shè)施非?,F(xiàn)代化,可就建在一片長滿野生甘草的大草原上,沒有圍墻,直面荒野,距離住宿的蒙古包群足足有一公里。那排場、那氣勢,對于地皮日漸匱乏、絕對寸土寸金的霓虹都市來說簡直太豪華太奢侈太霸氣了。
停車場旁,我向一個賣旅游品的蒙古少女詢問這里的地名,她嘰里咕嚕用蒙語說了一大通。我一頭霧水,只好拿出筆紙讓她寫。她吃力地寫起歪歪扭扭的漢字,看那地名長得能列入吉尼斯大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伊克昭盟鄂克托前旗布拉格蘇木特布德嘎查鄂爾多斯文化旅游度假村。就餐時,見兩個忙碌的服務(wù)員也是蒙古姑娘,大家都起哄著讓她們唱蒙古歌。沒想她們憨憨地一點也不扭捏,兩人樂呵呵一嘀咕,隨便放開嗓子唱起來。她們唱的什么我們一點也不知道,但那純正地道的蒙古長調(diào)雖不盡美,卻悠悠綿長,音潤韻清,足以使奪得校園歌手特等獎的天之驕子汗顏。那旋律忽而高亢激昂,如雄鷹裹云,烈風(fēng)挾電;忽而低怨沉郁,如嫠婦夜訴,哀唳彌長。那是最本色最自然最原始的歌聲,是從寂寞草原寂寞生活寂寞心靈流出來的承襲了祖祖輩輩馬背命運和生活底蘊的詠嘆,絕無功利,毫不媚俗;只為歌而歌,為吟而吟;其意也綿綿,情也切切,音也幽幽,若旋風(fēng)掠野,回雪入林,余韻裊裊。
這漠北草原真太離奇了,連這端茶送水的普通女子也頗耐尋味。
三
夜幕降臨。明月初升。
熊熊篝火在大風(fēng)和音樂里越燒越旺。廣袤草原撩撥起蟄居太久的童心,紅綢火焰歡歌高蹈融化了自命不凡的面具。旅游點差不多就我們這一撥陜西高校報人,多是不拘小節(jié)、放浪形骸之輩。終日多為名利累,間或聊發(fā)少年狂。今夜鄂爾多斯草原就是我們的了。人們不管男女老少手挽手圍著激情迸濺的篝火陶陶忘情,唱歌嬉戲。歡樂,親近自然、忘我縱情的歡樂,是滌蕩心靈污垢的慧雨,掃除精神落葉的金風(fēng), 更是觸摸生命真諦的日光啊。
狂歡的鄂爾多斯草原篝火晚會短暫而難忘。
當(dāng)一切復(fù)歸寥寂,大漠的涼風(fēng)冷露把只知道有酷暑溽燠的人們驅(qū)趕進溫暖的蒙古包,我瑟縮著只身披一床棉被走向月色朦朧的草原。我要去拜謁一個英雄的靈魂。那是我黃昏時在草原上拍照片就留意的一個偌大的祭祀場,四周插滿了許多五顏六色的旗子。那高高的主旗桿頂有個三齒狀的鐵矛頭叫蘇勒定,在蒙古人民心目中十分神圣。緣由是成吉思汗在金戈鐵馬、南征北戰(zhàn)中,用它指揮著有“蒙古旋風(fēng)”之稱的貔虎鐵流橫掃歐亞大陸。那蘇勒定若朝某個方向一揮,千軍刀槍萬馬鐵蹄便如狂飆突至,泰山壓頂,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傳說命罹鄂爾多斯的成吉思汗,將其靈魂附著其上,于是那蘇勒定就成了蒙古祭祀文化中的圣物。走進鄂爾多斯,就知道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永遠活在每個蒙古子民心中,若神若佛。
祭祀場杳無人跡。場中央有個用麻白色條石砌疊而起的方方正正的大高臺。高臺周遭黑影幢幢,陰風(fēng)颼颼;排排旌旗和籬笆猶如無數(shù)待命奔赴沙場的士兵。那可是跟隨成吉思汗鐵蹄萬里,克城破國而血染疆場,命殞異域的烈士雄魂再次麇集這蘇勒定下,等待軍令投入又一回鏖戰(zhàn)。這時天邊有隱隱雷聲傳來,極遠極淡的紫青閃電間或從地平線之外映射到大氣層上,稍縱即逝。于是,月輝夜幕籠罩的草原愈顯靜謐,空空如也的大祭祀場更肅穆森然了。鋼鐵冶鑄的蘇勒定在月光下泛著幽光遙指夜空。冥冥中那個彎弓射大雕的英雄魂游何處?莫不是就在那天邊召號著神兵天將風(fēng)云雷電,在飛沙走石箭雨槍林虹光魅影里與敵軍酣戰(zhàn),只把一片寧靜一片月光留給美麗的鄂爾多斯草原。
四
月上中天,星漢寥稀,大快意氣。
巨石高臺上月華似霜,白露淋淋。我披著棉被高臺危坐,仰俯宇宙,大野蒙蒙,天地渺渺。我在用身用心用魂用肌體每一個細胞每一根末梢神經(jīng),沐浴著品味著鄂爾多斯草原的月光。月光下有個草原鼠像位哲學(xué)家,或無憂無慮或發(fā)古幽思地在高臺散步,時不時地和我默默對視,兩不相擾。是啊,任何一個上蒼造化的生靈都有自由沐浴這寧靜圣潔的鄂爾多斯月光。說不定在這個鼠哲狡黠的眼光里,披床棉被的我就是那個披襲戰(zhàn)袍、裾袂飄飄的成吉思汗幽靈顯現(xiàn)呢。
而這時,一個聲音,一個非常清晰、非常真切、非常質(zhì)感的聲音——是馬碎步小跑踏著鄂爾多斯草原細沙土的蹄聲從我背后傳來,把那個草原鼠哲都驚得倏然逃竄了。誰如此浪漫,深夜騎著馬兒在這灑滿月光的大草原上游蕩啊?我吃驚地回頭望去,身后空蕩蕩的,月光里祭祀場及視野之內(nèi)燦若白晝,什么也沒有。我茫然了,以為是幻覺或是聽岔了。可不一會兒,那馬蹄聲真真切切地又在身后響起,再回頭看還是什么也沒有。我從不信邪,可夜半更深在這祭祀神靈鬼魂的地方,這聽得見卻找不著的幽靈般的馬蹄聲真讓我有些怵惕了。于是側(cè)過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當(dāng)那馬蹄聲再次出現(xiàn)時,我釋然地笑了。原來那是許多旗幟中獨獨只有一面旗幟隨陣陣夜風(fēng)沓沓而響,那聲和馬蹄聲一模一樣。抑或那馬蹄聲就是從蘇勒定里釋放出來的,不緊不慢,顯得孤獨而又毅然自信,疲憊而又躊躇滿志。那可是天邊鏖戰(zhàn)得勝歸來的成吉思汗幽靈在找回家的路?是那以荒原為父、飲濁水為誓的孤兒英雄在灑滿月光的大草原上尋找靈魂的家園?
這震撼心志的馬蹄聲,也許只有鄂爾多斯的月光才能讀懂。月兒,肯定是這世界上最有靈性的尤物了。它的幽美光輝宛如漫溢流漾的智慧之水,將世間一切喧嘩和浮躁甚至于生與死、愛與恨、成就與失敗、快樂與痛苦、信念和欲望都大而化之,歸于清凈和虛無。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那顯赫于世的蒙古帝國早已和荒原上的古長城一樣坍塌,灰飛煙滅了。與這月光一樣天長地久、與荒原一樣永恒的惟有豪氣沖天的英雄夢魅、英雄精神、英雄情結(jié)。
我立于高臺之上,披沐鄂爾多斯回蕩著沓沓馬蹄之音的漫天月光,從生命深處默然而有力地涌出一個呼喚、一個祈禱、一個吶喊——
英雄,魂兮歸來!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