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這是個關于于右任先生的故事呢,在于先生的故鄉(xiāng)三原不斷地傳說著。傳說一日,一把大胡子的于先生還鄉(xiāng)省親,清晨早早起床,在村外的官路上遛腿。倏忽,迎面走來一位拾糞的老漢。拾糞老漢的衣衫是破舊的,身上呢,也臟兮兮的,差不多與他挎在臂彎上的糞筐一個樣。于先生對拾糞老漢的這一身臟是太習慣了,起小生活在關中鄉(xiāng)下的于先生,是也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拾過糞的。但他看著拾糞老漢還是十分驚異,驚異他也如他一樣有把大胡子。不過,于先生的身份變化,使他十分珍愛他的大胡子,無時不伸手細梳慢攏……最為麻煩的時辰還在早晨,他起床后,更是要認真打理他的胡子的,像現在的時尚人物打理自己的頭發(fā)一樣,既要抹油,又要噴香,使他的長髯黑亮光滑,飄然如仙。而拾糞老漢的大胡子,就難有于先生那樣的待遇了,看他的穿戴和營生,肯定是吃了早上缺晚上的,一把大胡子只是先天的遺傳,沒有功夫、沒有心情梳攏,任其自然地生長著,要吃飯了,把胡子分開一道縫,找到嘴巴也就成了。于先生看得來了興趣,要和拾糞老漢比一把胡子。拾糞老漢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于先生,也知道他珍愛他的大胡子,聽他這一說,倒也覺得新鮮,就問他怎么個比法。于先生說了后,拾糞老漢是不服氣的,建議到家里去比。于先生同意了,便同拾糞老漢去了他的住處。拾糞老漢讓人盛來一臉盆清水,告訴于先生,咱倆把胡子往水里插,看誰的胡子能一插到底。
怪比法!于先生讓拾糞老漢先來,拾糞老漢說他胡子不干凈,讓于先生先來。于先生沒再禮讓,就把他的胡子往水里插,可是一到水面,他的胡子都漂著,不見一根插進水底。輪到拾糞老漢了,卻見他的胡須根根散開,仿佛鐵刺,無一根不直插到底,把臉盆的底子好似銅鑼一般,刺插得“嚓嚓”大響。
于先生沒有賴帳,他心悅誠服地認了輸,并從中受到啟發(fā),對他后來懸腕提筆產生了很大幫助,在宣紙上寫字,無一筆不力透紙背。
這個鄉(xiāng)村版的故事,我聽了是不大信的。雖然我不信,一點都不影響故事的流傳,像我動筆要寫這篇拙文時,又從西安北門出城,到了于先生癡愛的故鄉(xiāng)三原縣,踏訪于先生的足跡。聽人所講,還是少不了這個故事。這倒讓我頗多感嘆,寫在書上的故事,剛一寫出可能就已死在書中了;而流傳在嘴上的故事,看不見,摸不著,卻永遠血肉飽滿地活著。
的確,于右任是不死的。他生前即被為譽為“一代書圣”,是彪炳史冊的愛國政治家和革命家。辛亥革命時期,為著名的報刊活動家、教育家,祖籍陜西三原,初名伯循,字誘人,后以“誘人”之諧音“右任”為名;別署“騷心”、“髯翁”,晚號“太平老人”。幼年家貧,兩歲時母親病喪,由伯母房氏撫養(yǎng)成人。六歲那年,他在村外荒地牧羊,有惡狼遁入他的身旁,他竟不知是狼,還與張著血盆大嘴的惡狼戲?!恢@惡狼是否心有靈犀,竟然未傷于右任,過不多時,路上有大人看見,急匆匆跑來攆走惡狼,于右任卻還笑口說狼好玩。這使他的本家三叔深感奇異,多方籌措,送他入了名儒毛班香的私塾就讀。清光緒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他以第一名成績考入縣學,成為秀才。兩年后,又在三原宏道書院、涇陽味經書學院和西安關中書院繼續(xù)求學。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參加歲試,又以第一名成績補廩膳生,曾被陜西提督學政的葉爾愷譽為“西北奇才”。兩年后,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慈禧、光緒出逃西安,陜西巡撫岑春煊命學堂師生恭迎圣駕,跪道側竟達一小時。這一跪,讓于右任更加痛恨清王朝腐敗無能,媚外賤民的面目?;氐綄W堂后,血氣方剛的于右任,草擬了一封短札,欲致書巡撫,希望他“手刃西太后”,同窗好友王鱗生勸阻了他。但于右任還是剃了頭上的辮子,脫去上衣,光著膀子,提著刀,以一副“換太平以頸血,愛自由如發(fā)妻”的對聯(lián)為背景,照了一張像,意訣清廷,殺氣凜然。
如此還不能表達他的決心,他憤然寫下許多憂國憂民、抨擊時政的詩篇,自編成《半哭半笑樓詩草》,于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冬,在三原印行。得到《詩草》的人,無不為于右任愛國圖變的熱烈情懷而動容,唯有三原知縣德銳,見到《詩草》后,捧在手上,如捧了一團火球,令他坐臥不寧……恰在其時,德銳又見到了于右任殺氣凜然的那一張照片,突然覺得他的脖子上冷颼颼的……他沒敢怠慢,帶著于右任的《半哭半笑樓詩草》和照片,報告給陜西巡撫升允,當即判了他個“倡言革命,大逆不道”的罪名,上奏朝廷。光緒三十年(公元1904年)清廷下詔拿辦于右任,而此時的于右任正在河南開封參加會試,他的家人聽到消息后,當即重金雇人前去通報。也是事有湊巧,西安的電報局和路驛在那兩天都出了故障,才使清廷的緝捕令落在了家人通信的后面,給于右任贏得了時間,迅即逃離開封,轉道上海,化名劉學裕,入了馬相伯的震旦學院讀書。
是金子,放在哪兒都要閃光;是義士,到了哪兒都不會喪失血性。于右任在震旦學院讀了不長時候書,即與主持學院的馬相伯相熟,并成為推心置腹的好友,恰在其時,學院分管教務的法籍神甫,乘著馬相伯生病之機,企圖使震旦為教會所把持。馬相伯為此憤而辭職,學生們相率離校。為對抗外國神甫的丑行,還為了離校學生的學習,于右任聯(lián)絡馬相伯、葉仲裕、劭力子等愛國教育人士,另行籌組了復旦公學。緊接著,又有大批留日的學生,因為反對日本文部省對中國留學生的活動進行無理限制,憤然回到國內,于右任便又聯(lián)絡了王敬方等人,發(fā)起組織了中國公學,使這些留日歸國學生能夠繼續(xù)他們的學業(yè)。于右任聯(lián)絡籌辦的復旦公學和中國公學,為國內的反清革命,造就了一大批人才。
為了實現自己的革命理想,于右任又于次年,在上海灘創(chuàng)辦了《神州日報》,為考察新聞和募集辦報經費,于右任還去了日本,在那里結識了革命先驅孫中山,加入了由孫中山領導的中國同盟會,并且接受委任,擔負起長江大都督的職責,在上海一帶發(fā)展組織同盟會事務。
這一時期的于右任,廢寢忘食,把他的全部才智都用在引導民眾革命的工作上來。他先在思想風氣相對活躍的上海創(chuàng)辦《神州日報》,后又籌措創(chuàng)辦了《民呼日報》。該報創(chuàng)刊于宣統(tǒng)元年三月二十六日(公元1909年5月15日),自任社長的于右任,在創(chuàng)刊之日的頭版《啟事》公告:此報“以為民請命”為宗旨,大聲疾呼,故曰“民呼”。報紙印行后,于右任撰寫了許多揭露和抨擊清王朝黑暗統(tǒng)治的文章,并配以發(fā)人深省的漫畫,極大地增強了報紙的宣傳效果。清政府對《民呼日報》和于右任恨之入骨,揚言要挖掉于右任的眼珠子。當年8月3日,頑固的清政府借故拘捕了于右任。蹲在監(jiān)獄的于右任不懼清政府挖他的“眼珠子”,還不斷指示報館同仁:“報紙不能????!钡蕚兠靼?“報紙一日不停,訟案一日不了”。為解救于右仁,同仁們商討再三,“不得不違于君之意”,于當年8月14日發(fā)出《本報特別廣告》,聲明報館財產轉讓。五天后,《民呼日報》執(zhí)照被吊銷,于右任出獄被判“逐出租界”。
租界配合清政府,是想讓于右任屈服的。
于右任能屈服嗎?他是不會的,僅過了50多天時間,即10月3日又創(chuàng)刊了《民吁日報》。他改“呼”為“吁”,少了兩點,暗諷清政府挖去了他的“雙眼”。但他頑強地表示,即使“雙眼”被挖,仍要為民吁天。當時,因他還不便公開露面,乃以范光啟為社長。報紙辦了不足兩月,朝鮮愛國志士安重根刺殺了伊藤博文,租界當局吩咐新聞機構,不準報道此事,但《民吁日報》未予理睬,忠實地報道了事件真相,11月19日,租界又查封了《民吁日報》,并以報道“有損中日邦交”為借口,把報紙的實際主持人于右任再次逮捕入獄。
于右任何懼租界監(jiān)獄,他堅持獄中斗爭,為自己獲得新的自由。
出獄后,在愛國人士沈漫云等人的資助下,他抓緊一切時間,策劃創(chuàng)辦了一份規(guī)模更大的報紙。宣統(tǒng)二年九月初九(公元1910年10月11日),于右任親任社長的《民主報》創(chuàng)刊問世。他堅持自己的辦報宗旨,吸引了宋教仁、王無生、景耀月、劉覺民、張季鸞、范光啟、談善吾等一批骨干幫助,使《民主報》先后發(fā)表了300多篇時論性文章,極盡對清王朝統(tǒng)治的抨擊。這些文章也感動激勵了眾多愛國有識之士行動起來,為推翻清朝的封建制度,建立新的民主社會而斗爭。斯諾的《西行漫記》有一段采訪毛澤東的話,說:我在長沙第一次看到報紙《民主報》,是一份民族革命的日報,這報是于右任先生主編的。
不屈不撓,把自己獻身于中國的進步事業(yè),到民國政府建立,他多次被推選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擔任國民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34年。他背井離鄉(xiāng),卻一日不曾淡忘桑梓之情,一副游子熱腸,令陜西的老百姓感念不已。
公元1929年,民國二十八年,陜西遭受千年一遇的大旱災,饑饉使人剝盡了樹皮、挖光了草根,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餓殍遍野。在南京國民政府高就的于右任徹夜難眠,西望故土,長淚滿襟。為賑濟災民,他在上海為大兒子張張揚揚舉辦了一場婚禮,然后把來賓所送禮金,一文不取,全部捐回陜西,作為賑災款項,其中還有許多他的潤筆費。
眷念故鄉(xiāng)的于右任,誰向他伸手借款,他都幫助,不多有少,日積月累,他那兒的債本竟記了厚厚五十本。他在三原的秘書張文生,有一日捧著別人向他伸手借款的債本,呈送給他過目,他草草地翻了翻,沉吟良久,最后對張文生說:你把這些賬本都燒了吧,不要叫我的兒孫看見將來討債,他們應該自食其力。
于右任燒掉債權賬冊的灰燼,早已散飛得沒了蹤跡,可他借別人的債務紙札,卻在民間還有很多。不過,手持債務紙札的人,沒有誰愿意向于右任去討要債款。曾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鐘明善先生,于二十世紀末的日子,作為于右任晚輩鄉(xiāng)黨,回到三原和涇陽故里,征集于右任散失在民間的書法作品,結果標準意義上的書法作品不很多見,卻有尺幅之間的非標準意義的書法作品紛至沓來,都是于右任用他標準的于體書法書寫簽名的借據。這使鐘明善驚詫不已,曾問兩位相熟的鄉(xiāng)黨,你們沒想過向于右任討要借款?那兩人笑了,是很無辜地笑呢,說他們犯得著嗎?他現在的一紙借據,可是比他的借款更值錢哩!
鄉(xiāng)黨的話說得硬氣。想想,還真是這個道理,許多傳世墨寶,有多少是為了書法而書法的?倒是陸機的《平復帖》、王羲之的《平安帖》、懷素的《苦筍帖》等等隨便書寫的手札,如于右任寫給他人的借據一樣,讓人寶愛著,視為最可珍貴的書法。
以強國富民為平生夙愿的于右任,其實并非要使自己成為一個書法家,他終其一生,最為關心的是民族的振興,是國家的一統(tǒng)。在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進中華故土之際,于右任不顧蔣介石倡導“攘外必先安內”的既定方針,大力提議“合則兩益,離則兩損”的政治主張,積極倡導國共合作。周恩來稱贊他是國民黨內的有識之士。1938年1月,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華日報》在武漢創(chuàng)刊,于右任應邀為報紙題寫了刊頭。到重慶后,于右任通過屈武,與陜北的中國共產黨保持著聯(lián)系。汪精衛(wèi)公開投降日本,于右任口誅筆伐,力主將其永遠開除出國民黨。1945年9月,抗日戰(zhàn)爭取得了全面勝利,毛澤東從延安乘飛機到重慶談判,此期間,專程登門拜訪了于右任,于亦設宴款待了毛澤東。1949年4月,國共在北平舉行談判,時任國民政府代總統(tǒng)的李宗仁,原擬派于右任為特使去的,于也欣然受命,但在北平參加和談的國民黨首席代表張治中認為,于右任留在南京,有利于促使南京政府批準和談協(xié)定,而使他未能成行,終致受到蔣介石挾裹,去了臺灣。在臺15年,于右任漸入老境,他深念著留在大陸的夫人高仲林、長女于芝秀,抑郁苦悶,無以釋懷,于1962年1月24日,寫下了讓人讀之垂淚心傷的《望大陸》。
又名《國殤》的《望大陸》,是于右任詩詞寫作的大極致,同時又是他書法寫作的大極致。詩曰:
葬我于高山上之兮,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苦。
葬我于高山上之兮,望我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望。
天蒼蒼,野茫茫;
山之上,國有殤。
早在1958年重陽節(jié)時,身為國民黨元老的于右任登上臺灣的最高峰陽明山,站在山頂上,他遙望大陸……自此以后,每年的重陽節(jié),他都要重登陽明山,眼望大陸,思念故鄉(xiāng),情不能禁,淚滿衣襟,那一年,他寫道:
年年置酒迎重陽,今日黃花映白頭;
海上無風又無雨,高吟容易見神州。
于右任看見大陸了嗎?他的肉眼是看不見的,但他是用了心的啊!于右任想要什么時候看見大陸,就一定能看見大陸,因為大陸、故鄉(xiāng),從來就沒離開他的心懷。
《望大陸》詩成后,一直懸掛在于右任的辦公室里,直到他1964年11月10日仙逝在臺灣,歸葬于陽明山巔,才在臺灣的報刊上公開發(fā)表。閱讀詩作,我以為不僅有深深的家國之情,更有他刻骨銘心的身世之痛,為一首觸動炎黃子孫靈魂的絕唱。
詩從重章復踏的手法起興,反復詠唱,充分表露了于右任壓抑在心中的真實情感:愛戀大陸,向往故鄉(xiāng)。正如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所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庇谟胰问莿恿舜蟾星榱?讀者焉能不產生強烈的思想共鳴?詩在最后一節(jié),巧妙地借用了北朝民歌《敕勒歌》里的句式,更加強化了它的感情色彩,語意雙關,寓意豐富。即便是詩歌的名字,也借用了屈原正被流放時寫的詩名,他寫《九歌》,抒發(fā)的就是有家不能回、有國不能愛的情緒?!秶鴼憽窞槠渲凶顬槿藬嗄c的一首,以楚國南方祭歌的形式,追悼為國死難的烈士。于右任巧借《國殤》之名,巧合《國殤》之韻,所想表達的意愿也與屈原一樣,魂牽夢縈,死后要葬高崗之上,遙望大陸。
聽去臺灣的友人回來說,于右任的墳墓果然如他所愿,建在臺北最高的觀音山上,并在海拔3997米的玉山頂峰(我國東南諸省的最高峰)豎立起了他一座面向大陸的半身銅像。玉山山勢極為險峻,據說4米高的銅像和建材,都是由臺灣登山協(xié)會的會員們,一點一點背上去的。大家流汗的脊背,使于右任死后實現了他登高眺望故土的心愿。
這之前,于右任還寫了一首望故鄉(xiāng)的詩,堪可與《國殤》相媲美,為世間不可多得的姊妹詩。詩曰:
獨立精神未有傷,天風勁吹太平洋。
更來太武山頭望,雨濕神州望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在先生的心頭里,也在先生的指尖上。有文字記錄,1964年8月中旬,于右任因病住進臺灣的榮民醫(yī)院。9月的一天,他的老部下楊亮功去醫(yī)院探望,他很是高興,但因病重導致喉嚨發(fā)炎,想講的話講不出來。楊亮功就拉著于右任的手問:“院長有事吩咐我?”于右任思忖片刻,先伸出一個手指頭,楊亮功不解,過了一會兒,先生又伸出三個手指頭,楊亮功仍是不解,連著猜了幾個答案,卻都被先生搖頭否決了。此后于右任的病情一日更比一日重,直到當年的11月10日去世,他伸的“一根手指頭”,和再伸的“三個手指頭”,就成了大家懸在心上的一個謎。這個謎一直地懸著,后來,資深報人陸鏗算是個深知先生的人,他撰文猜解,先生的“一個手指頭、三個手指頭”,該是先生的臨終遺言,他表示:將來祖國統(tǒng)一了,將他的靈柩運回大陸,歸葬于陜西三原的故里。
我認同陸鏗的猜解,卻遺憾于右任所書《國殤》詩帖,在他死后,不知為誰所收藏,至今不知下落。這可是一件難能可貴的國寶啊!要收藏就一定要收藏好,千萬不可受到損傷……為此我樂觀地猜想,或許在兩岸統(tǒng)一之日,這幅國寶級的書帖,也會光光鮮鮮地重新展現在世人的面前。
于右任的書法與他的詩作一般,都是率意的性情之作。起筆總有魏碑的果斷,行筆中鋒,不急不躁,字形或正或倚,一派自然之氣。便是他的草書,亦百般摒棄潦草雜蕪的積習,而獨創(chuàng)一種疏朗簡約的氣象,流暢自然,清明靈動,但卻絕不飄滑輕浮,沉穩(wěn)而深蘊力道。
生在陜西關中的我,該是非常幸運的,幸運不知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就會猛不丁看到于右任先生的一幅書法作品,我迷醉在先生的書法境界里,感到了他的精神氣質,是太渾厚大氣了。
于先生的渾厚大氣,最突出的表現如他說的:“我寫字并未有任何禁忌,執(zhí)筆、展紙、坐法,一切順乎自然。在動筆的時候,我絕不因遷就美觀而違犯自然,因為自然本身就是一種美。”他說到做到,言行一致,正因如此,他自然地博擷約取,以個人的審美原則,樹立起自己的書法面目,“卓然自立”于千載書法史上,成為民國以來最為杰出的書法大家。
從1929年始,于右任即涉足歷代草書研究,至1932年發(fā)起成立了“草書研究社”,創(chuàng)辦了《草書月刊》。他強調“易識、易寫、準確、美麗”的草書新概念,全面系統(tǒng)地辨識整理歷代草書,從浩繁無際的書法名家作品中,遴選出符合其草書準則的字,集成《標準草書》千字文。在此基礎上,他還剝繭抽絲,對篆、隸、楷、行與草書之間相對應的符號,作了規(guī)律性的總結,確保草書能夠準確地衍化表達。
流傳至今,不斷再版發(fā)行的“標準書寫原則和一組神奇的書法符號”——《標準草書》千字文,無可爭議地成為現代中國文字學研究上的不朽創(chuàng)造,堪稱中國草書藝術發(fā)展史上的新高峰。大家把《標準草書》作為學習草書的入門課本,正如著名書畫家劉延濤所論,《標準草書》“發(fā)千余年不傳之秘,為過去草書作一總結賬,為將來文字,開一新道路,其影響尤為廣大悠久!”
雄豪婉麗,是于右任晚年的草書進入的化境,他是“字字奇險,絕無雷同?!痹谒墓P下,將章草、今草、狂草熔于一爐,時呈平穩(wěn)拖長之形,時又現險峻奇絕之勢,而其主題始終緊相粘連,縱放巖出,回環(huán)呼應,簡潔質樸,瀟灑脫俗,給人的感受,莫不儀態(tài)萬方。
正寫此作,我應周至長懷先生邀約,去爬秦嶺主峰太白踏青。起身之時,我轉道“西安飯莊”(此為于右任當年主政陜西時入股支持開張的一家陜系菜館),點了白封肉、干煸鱔絲、金線油塔等八色于先生最饞的家鄉(xiāng)菜,以及一壺他咋喝都喝不夠的桂花稠酒,帶在車上,上了太白山(是為秦嶺最高峰),我把酒菜小心鋪在剛剛返青的草坡上,向著臺灣的于右任不滅的魂靈,高望歌呼,祭了菜、祭了酒。
插圖:韋祿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