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利書
走到陽臺上就忘了來的原因:高矮參差、燈火喧鬧的都市上空,競有一方若遠若近的星空。只惱眼鏡片上的圈圈不夠多,就匆匆回屋取來望遠鏡。瞇眼仰脖望了個夠。盡管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畢竟留下了一方,依然繁星閃爍。記得小時候的夜空比現(xiàn)在寬敞。躺在郊外的草地上,嗅著草香,聽著蟲鳴,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天上的月亮。遠處的恒星全不在意,電沒有天狗玉兔之類的想象,只覺得月兒真正神奇,怎么就是懸在不遠不近的天上,既不掉下來,也不飛開去,只管靜靜地從這頭浮起,又由那頭悄悄地滑落,一切怡然自得。無聲無息……此時此景沒有月亮。一方夜空中惟有遙遠的星辰,三三兩兩,或顯或隱。有的靠得很近。似乎很親密,卻又從不互遮互疊,始終保持著命定的距離;有的離群很遠,仿佛很孤獨,卻從不相妒相棄,與眾星閃爍著同樣的光芒,每晚一道現(xiàn)身于夜,又一同消隱于晝……再細看,星星其實很多。在幾顆較亮的之間,還有數(shù)顆不太亮的。再看得更細一些,這不太亮的之間,還有無數(shù)若隱若現(xiàn)的亮點,使夜空極富韻律與節(jié)奏地組合成一個永恒的整體,而青白的云片的穿梭變幻,又使其有了永恒的動感。于是我頓時感到:星光閃爍的夜空很神秘,也很深刻。兒時凝眸飄飄的月亮,此時才感到與背景般的恒星相比,其實很膚淺,如一個自負得可笑的少年。星空其實是每夜都出現(xiàn)的,盡管有時被云雨遮住,僅在這不大的一方面前,我已是想了很多。每一顆星星都是很大的,而容納了數(shù)十億我這樣自謂“人”的生物的地球。相比之下是小得可憐。星星們對白天的地球很懶看,只在清朗的夜晚,向地球上整日熙熙攘攘、忙忙碌碌、自以為掌握了生命真諦的蕓蕓眾生,默默地講述寬廣、深遠和單純。于是,我以為自己在今晚,面對這天一方星空,懂得了一點點三十多年沒有弄懂的什么……“喂,你在干什么?”太太的詢問,使我一下想起:今晚之所以到陽臺來,是收回曬干的衣服。忙抬頭一看:衣服很多很多,才想起昨晚整整洗到睡覺,而之前和之后是上班、吃飯和睡覺。頓時,上下左右的燈光和往常一樣照亮了各種聲音:有一對夫妻在斗嘴,有一個女孩在練鋼琴,有無數(shù)電視機在哭和笑,還有一處是劈哩叭啦的麻將聲……脫衣上床時還在想:以后每晚都到陽臺上看看這方星空。又自知可能做不到,就自嘲地笑笑,睡去了。瞬間一只麻雀站在瓦檐邊,小眼驚恐地望著地上站著的一個少年。它的身軀向前傾著,但可以肯定不是因為屋頂傾斜的緣故。雙翅處于欲張未張的狀態(tài)。少年看到了它那長滿了羽毛的腿與青褐色的腳之間有一個充滿了力量的角度,可以想象腿上的肌肉是如拉開了的彈弓皮一樣繃得很緊。于是他手里已經(jīng)拉開皮筋迅速瞄好的彈弓,便本能地將未來的彈丸軌跡向麻雀頭的方向前移了一些。這一距離是二十厘米左右,或許還不到一點兒——這是一個心定的數(shù)字。這個三十多年前的瞬間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我不知道是什么緣故。那時我十二歲,每天和書包一道隨時帶著的,是一把鉛鋁合金的彈弓。不知有多少帶翅的小生靈在它短暫的注視下喪身。我?guī)缀趺刻於加惺斋@,最輝煌的記錄是一天之內(nèi)拎回十七只各種鳥雀,曬成“干巴”給父親下酒,給母親和自己果腹解饞?!吧駱屖帧钡拿麣獯蟮绞裁闯潭饶?有一次,一伙彈弓手朝一棵大樹上亂彈齊發(fā),居然就掉下來一只被擊中的麻雀。結(jié)果,五個射手有四個認定是第五個人的功勞——第五個人是我。那個在歷史上并未就此定格瞬間的浮現(xiàn),是想昭示我什么呢?——在過去的歲月中你曾經(jīng)十分的殘忍。是嗎?至今我驚訝并驕傲于那二十厘米的距離,這似乎超出了一個十二歲少年的思維能力。我不后悔。鳥是人類的朋友,而它作為人類朋友的功能之一,就是為人提供某種享受。在我十二歲的那個年代,我們的食物里幾乎沒有肉,甚至幾乎沒有油——父親病休在家多年,每月的薪水只夠維持一家三口基本的生活。就是有錢也買不到肉和油:肉和油是定量供應的,每個居民每月二兩香油,半斤豬肉,而農(nóng)貿(mào)市場是絕對不許賣肉的。在人都這樣生存的日子里,鳥們的生命還能有保證嗎,還不應為人類做點貢獻嗎?還有,在人的天性中就有“殘忍”一種,只要它的宣泄對象不是人,就都可商榷,何況我的驕傲有一大前提:那是糟蹋人類糧食的麻雀,不是燕子等益鳥。我從來沒有向燕子瞄準,哪怕只是在心里,這不是怕像民間傳說那樣害“瘌痢頭”,絕對不是?!绻侵宦槿覆煌帮w。這是個好假設(shè),但假設(shè)就是假設(shè)。逃離險境與往前飛,都是麻雀的本性,這兩個本性共同決定了它的命運。二十厘米也不是它在極度驚恐時考慮向左或向右拐彎的距離,否則它就該是人,而不是麻雀。它自己命定地撞上了前方自下而上飛起的彈丸。后來和彈丸一起墜落到了地上?,F(xiàn)在我審視著這個出現(xiàn)在一個晴朗的正午、一幢無人居住的破瓦房前的場景。這時的我十分客觀,時空的倒敘使我與空氣一樣無色而同溫的思維發(fā)生了顛倒:那只麻雀就是我,或者是你,總之是一個人。而那個少年沒有了,只有一把繃緊了皮筋的彈弓懸在離地一米多高的空中,瞄準了你或者我前面二十厘米的一個并不存在的目標。這時我呼吸急促,膀胱發(fā)脹。我想引用弗洛伊德或是老子或是新約全書或是金剛經(jīng)里的一段可以對這個場景做出某種詮釋的名言,我相信至少有一句這樣的名言,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這對于那位看不見的持彈弓者。又是若干年以后可供回憶的一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