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紅樓夢》 尤老娘 二尤

摘 要:《紅樓夢》中尤老娘是一個看似極不起眼的小人物。作者曹雪芹在她身上所花筆墨很少,導致少有學者對她有過注意。其實尤老娘和小說中其他一些重要人物有著密切的關系,對全書的整體藝術構思也起著重要作用。此外,尤老娘形象塑造的完整性也說明她并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點綴。

《紅樓夢》中尤老娘乃尤二姐尤三姐之母,寧國府當家奶奶尤氏的繼母,是一個看似極不起眼的小人物。作者在她身上所花筆墨少之又少,集中在63回至65回尤二姐尤三姐的悲劇中。正因如此,少有學者對她有過注意。其實尤老娘在小說中并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文學形象。

一、尤老娘與尤氏

尤氏是寧國府當家主子賈珍的繼室,也是《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小說中有關她的描寫很多。作為寧府的當家奶奶,尤氏本應該與榮國府中的王熙鳳有著相同的地位、權力與威嚴的,但尤氏完全沒有王熙鳳的風光,而是處在一個長輩不寵(76回中,賈母聽尤氏講笑話,竟然“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意”①,這根本就是對尤氏的一種否定)、丈夫不愛(其夫賈珍不僅和兒媳有染,還和她的兩個妹妹勾搭)、兒子不尊(63回,賈蓉竟與姨娘身份的尤二姐打情罵俏,可見他是根本沒把尤氏的母親身份放在眼里)、姊妹不重(王夫人抄檢大觀園,惜春丫鬟受牽連,惜春卻把氣撒在尤氏身上對其大加諷刺)、奴仆不敬(71回,尤氏幫助料理賈母生日,仆人根本不聽她調遣)的尷尬境況里。

導致尤氏這種尷尬境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她自身不及王熙鳳能干、繼室的身份、無出的現(xiàn)實等,還有一點就是關于她的出身。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指出,對封建統(tǒng)治階級來說結婚就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都t樓夢》中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就是一個靠婚姻關系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貴族集團。尤氏并非四大家族的人,但也進了賈家大門。根據(jù)劉心武對賈府婚配之謎的考證,可以得知能與賈家聯(lián)姻的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尤氏是繼室,雖“還是一個懂得大家規(guī)范的富家女子”,但其家庭背景是絕對不能與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相抗衡的②。正因此,在她父親過世后,家道中落,造成無娘家可依的背景,甚至娘家人還要“素日全虧賈珍周濟”(64回)。而在上上下下“一個富貴心,兩個體面眼”的勢利賈府里,尤氏的尷尬境地也就是必然的了。對于尤氏的出身、家庭背景狀況小說不是直接介紹的,完全是通過尤老娘這個老嫗帶出的。尤老娘曾對賈璉說過:“我們家里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里姑爺幫助?！?64回)所以一個要靠時常到丈夫家打秋風才得以維持生計的娘家背景,使尤氏在丈夫、奴仆面前直不起腰,而小說就通過尤老娘的寥寥數(shù)語點出了個中緣由。所以,如果無尤老娘,就帶不出尤氏家族史;對尤氏背景不明,必然會影響到讀者對尤氏形象的全面認識,從而缺乏對形成尤氏在賈府中如此尷尬地位深層原因的認識,因此尤老娘就在小說中起到了補充介紹尤氏形象的作用。

二、尤老娘與二尤

《紅樓夢》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尤二姐尤三姐的悲劇便是“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女兒悲劇中的一個。二尤悲劇產(chǎn)生的最直接原因是珍璉輩的淫亂、王熙鳳的狠毒以及柳湘蓮的薄情寡義,根本原因如周汝昌所言:“她們的悲劇是:那社會逼她們喪失貞操,而那同一社會又因她們喪失貞操而百般賤視,使她們不齒于人類,除死之一途別無出路?！雹鄱苟茸呱线@種悲劇道路的直接推動力卻是尤老娘這個背后的小人物。

中國古代女性文化教育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它的家庭化,女子接受的是父母的熏陶式教育。尤老娘以自己的言傳身教深深影響了二尤的價值觀,并最終把兩個女兒推上了毀滅之路。

尤老娘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小說64回通過賈蓉之口對尤老娘的過去做了一個交代:“我二姨兒三姨兒都不是我老爺養(yǎng)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家時,就把我二姨兒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后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原來尤老娘曾嫁過兩個丈夫,跟第一個丈夫生了二姐三姐后,做了寡婦,又再改嫁尤家,成了尤氏的繼母,二姐三姐姊妹才跟著姓了尤。

尤老娘第一個夫家家境如何,小說并沒有明說,但從文義揣測,應該不是貧寒人家,否則尤二姐不會和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結為親家。尤老娘死了丈夫,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是應該為夫守節(jié)的,因為程朱理學提出的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的理學教條禁錮著每一個人的心靈。但尤老娘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再嫁到尤家,公然違背理學教條。究其原因,要么她是一個具有叛逆精神的女性、敢于沖破禮教束縛,要么就是希望嫁到更富裕的家庭,以便繼續(xù)養(yǎng)尊處優(yōu)。從小說一系列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尤老娘再嫁的緣由當屬后者。她對尤二姐與張家先結親后又想退婚的態(tài)度已顯出她嫌貧愛富的心理。而尤家居然能把尤氏嫁給寧國府的當家人賈珍就可以想見尤家也絕不是什么貧寒人家,于是她帶著兩個女兒再嫁到了尤家。沒想到改嫁后第二個丈夫也死掉了,生活逼她要作出選擇,因為她自己曾親口對賈璉說過:“我們家里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64回)看來尤家也已沒有什么希望,于是她就把自己能再次享受富貴的夢想寄托在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身上,要她們用女人最原始的本錢換取自己榮華富貴的生活。

二尤之美麗在小說中是有明白敘說的。尤二姐有著比王熙鳳還俊的臉蛋。尤三姐“據(jù)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65回)。小說63回“賈蓉又戲他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要尋兩個有根基又富貴又年青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的。這幾年總沒揀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準了一個。尤老娘只當真話,忙問是誰家的?！币粋€“忙”字活畫出一個急于把女兒嫁給富貴人家,以至于連人家游戲之語都分不清的利令智昏的老婦人形象,而這游戲之語是連年輕的丫環(huán)都明白的。

尤老娘雖不是尤氏的生母,但她還是以尤氏母親的身份看到了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大富大貴,于是她努力尋找機會把兩個女兒送進寧府。賈敬死后,尤氏內外不能兼顧,接尤老娘進寧府看家。尤老娘卻要“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帶來,一并起居才放心”(63回)?！胺判摹币辉~可謂大有深意:一則怕自己不在家,二尤與非賈府的人不清不白,斷了以后進賈府的念想。二則是只有帶進賈府,才能讓賈府公子見識二尤之美,才能有機會把二尤送進賈府。己卯本夾批曰:“原為放心而來,終是放心而去,妙甚!”

正是由于此種思想的作祟,進了寧府后,尤老娘也是盡一切可能為二尤與寧府主子的淫亂提供方便,甚至對二尤與賈珍賈蓉父子的“聚”亂倫行為也是睜只眼閉只眼。63回中,賈蓉與身為姨娘的二姐打情罵俏,鬧得天翻地覆,連丫頭都看不下去了,尤老娘在干什么呢?“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著?！钡鹊蕉苏{情結束后,才“只見他醒了”,不能說這不是她的有意縱容。

當賈蓉把尤二姐嫁給賈璉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之時,這個歷經(jīng)世事的老婦人就全然不顧賈璉國孝家孝在身而娶親的種種不妥了,也把二姐作為二房在賈府外居住的不當之處完全拋諸腦后,反而認為她的努力終于修成正果,“連忙過來與二姐商議”,促成了這樁注定不幸的婚姻,最終尤二姐在賈家受盡欺凌侮辱之后吞金而死。

65回中,賈珍與尤老娘、二姐三姐“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會意,便真?zhèn)€同他出來?！庇壤夏飼馐裁?她十分愿意把三姐送給賈珍這個寧府的當家人,所以她就以母親的身份 “聽憑他兩個自在取樂”,“自回房中睡覺去了”。對她的此種荒唐之舉甚至連作者也忍不住用了“真?zhèn)€”一詞來加以諷刺。但尤老娘卻不知道賈珍、賈璉對二尤原不過是皮膚濫淫之好,是把她們“當粉頭來取樂”的?！白雠壕筒桓蓛簟?69回)的不好名聲最終使柳湘蓮有了悔婚之舉,而這一舉動直接逼尤三姐為了表明自身清白引劍自盡。

所以如果沒有尤老娘,讀者就會不明白本是“水做的”二尤的放蕩從何而來,尤老娘的言傳身教影響縱容了二尤,最終導致了二尤的悲劇命運。

《紅樓夢》以賈家盛衰為中心來反映封建社會的必然崩潰之勢,而賈家之衰又是從日常生活中逐漸顯現(xiàn)出來的。二尤的悲劇從一個側面展露出了賈家主子們生活的糜爛荒淫。

如果沒有二尤的出現(xiàn),讀者對珍璉輩的荒淫就不能有更深刻體會。珍璉分別是寧、榮二府的管家主子,他們尚且如此不顧禮儀廉恥,賈家其他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尤二姐尤三姐死后,她們的故事似乎結束了,但小說卻在這里埋下了一個伏筆。一直到小說的105回(雖然這已是高鶚的續(xù)書了,但它已成了《紅樓夢》的有機組成。)寧國府被抄,二尤的事情重又被提了出來。二尤之死成了寧府被抄的一個重要緣由。二尤之死對寧國府的“忽喇喇似大廈傾” 的結局起到了顛覆作用。

二尤悲劇對整個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起到了如此巨大作用,而她們的出場卻是由尤老娘引出的。當初賈敬死,賈珍賈蓉又因國喪不在家,尤氏雖然自己內外不能兼顧,但如果沒有尤老娘她肯定不會單獨叫自己的兩個異父異母又未出閣的年輕妹妹到寧府幫助自己。因為對自己丈夫的所作所為她雖然是睜只眼閉只眼,不聞不問,但并不等于她不清楚自己丈夫的為人行事,把二尤招進寧府無異于引狼入室。尤氏再愚笨也不會做這等蠢事。何況從小說的描寫看尤氏雖不如鳳姐,但也是一個明白事理之人。如后來賈璉娶尤二姐她也明知不妥,只是奈何不過賈珍而已。賈敬之死,尤氏想請來幫助自己的是尤老娘,不是二尤,只不過是存有私心的尤老娘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帶來了二尤。所以如果沒有尤老娘二尤就不會出現(xiàn)在賈府,如果沒有二尤的出現(xiàn),也就難以從一個側面寫出賈府的糜爛,也就難以對寧國府的最終敗亡起著如此重大的顛覆作用。

因此尤老娘這個毫不起眼的老嫗也就在小說的人物關系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程中暗暗起到了別人不能替代的巨大的作用。

三、尤老娘的結局

對于尤老娘這么個看似不重要的小人物作者不僅用經(jīng)濟的筆墨點出了她前半身的故事,而且還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交代了她最后的結局。尤老娘付出兩個金玉般女兒被糟蹋的代價是不是真的換來了她晚年的富貴享樂呢?當然沒有。尤二姐被王熙鳳賺入賈府后吞金自逝,尤三姐也因與柳湘蓮婚姻不成揮劍而亡。尤老娘最后的結局是怎樣的呢?清人王希廉《紅樓夢總評》曰:“尤三姐自刎,尤老娘送葬后,并未回家,自應仍與尤二姐同住。乃六十八回王鳳姐到尤二姐處,并不見尤老娘,尤二姐進園時,母女亦未一見,殊屬疏漏。”④曹雪芹真的對尤老娘的結局疏漏了嗎?其實不然。小說有兩處提到尤老娘在二姐進園之前已死。一處是68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后,尤氏要求鳳姐出主意撒謊瞞過賈母等人時,鳳姐說:“我只領了你妹妹去與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只說原系你妹妹……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此處明確提到,尤二姐之妹,即尤三姐;之母,即尤老娘新近死了。另一處是69回,鳳姐調唆張華向都察院告狀后,又告知賈母,在賈母面前,鳳姐轉述張華老子的話:“他(張華)老子說:‘原是親家母說過一次,并沒應準。親家母死了,你們就接進去作二房。”因尤二姐本與張家有婚約,所以張華老子口中的親家母就是尤老娘。此處明確點明,在尤老娘死了之后,尤二姐才被接進賈府作二房的。也就是說,尤老娘是在二姐進賈府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探其死因,極可能是尤三姐自刎身亡后,尤老娘“嚎哭”傷身,“不勝悲慟”,又加上年事已高,承受不了如此重創(chuàng)而死。作為一個次要人物,關于尤老娘的結局作者沒有花珍貴的筆墨去專門寫,而只是在這種看似不經(jīng)意的他人的語言中交代出來,可以窺見作者筆墨的經(jīng)濟,構思的縝密。

“小說的結構藝術,實質上就是人物設置的藝術?！雹輳膶τ壤夏锏姆治?我們可以了解到《紅樓夢》在人物設置方面,即使是次要人物、小人物,都不僅獨具個性,而且更是使其服從全書的整體藝術構思,是典型的小人物、大作用。

作者簡介:李厚瓊,內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師。

① 本文所選《紅樓夢》原文,均據(jù)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② 劉心武:《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頁。

③ 周汝昌:《紅樓小講》,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70頁。

④ [清]王希廉《紅樓夢總評》,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83頁。

⑤ 周書文:《紅樓夢的藝術世界》,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版,第183頁。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