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光
那些站在權力頂峰的成功者們幾乎都做不到的“權力免疫”,喬治?華盛頓這個只有小學學歷的莊園主居然做到了!
為什么“獨獨”華盛頓能夠做到?
讓我們先從他已經(jīng)很不同凡響、但卻并非最關鍵的地方談起。
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和理性主義
令人驚訝的是,作為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開國者,華盛頓與眾不同的特質之一,是他從來就沒有被“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左右過。和很多成功者一樣,華盛頓有頑強的信念。但與之不同的是,“當自己的信念,與顯而易見的前景背道而馳時,他會果斷地拋棄它們”(《華盛頓傳》作者埃利斯語)。這是很少見的,但卻是很有益的。
對道德與人性從來不抱幻想
即便是靠信念與毅力而獲勝的獨立戰(zhàn)爭期間,華盛頓也堅信士兵出生入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非理想。埃利斯發(fā)現(xiàn):“很多哀嘆道德缺失的人往往認為道德改革是解決問題的方案。但華盛頓早在戰(zhàn)爭期間就逐漸明白一個道理:不能僅僅依賴有道德的公民,因為人性是不可靠的。因此華盛頓更樂于進行政治改革?!比A盛頓相信:國家的行為是靠利益而非理想驅動的。沒有什么比美國的長遠利益更重要。
決策,不能單純依靠理想;管理,不能帶有絲毫詩意;持續(xù)的成功,絕不能建筑于浪漫。但即便是在今天,又有多少領袖能由衷、真正并且始終基于現(xiàn)實主義,而非自己的一腔熱血和主觀空想來決策呢?
堅筑“中立主義”外交
華盛頓篤信的現(xiàn)實主義,對他構筑外交政策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那就是后來對美國影響深遠的“中立主義”。
在華盛頓腦海里根深蒂固的,是“沒有什么比美國的長遠利益更重要”。為此他作為開國者,幾乎是不惜一切代價地在避免戰(zhàn)爭。因為他清醒地認識到:襁褓中的美國根本沒有軍事力量和經(jīng)濟力量來對抗英國等歐洲強敵。為此他提出“大約20年”,美國要堅守不結盟、不打仗原則?!耙M量擴大我們與外國的貿易關系,而盡量減少與外國的政治聯(lián)系。如果我們與他們已有約定,那么我們就要忠實地履行這些約定,但讓我們到此為止”。而此原則,在實踐中甚至超越了華盛頓個人的情感。
這在他對法國大革命的謹慎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得很典型。要知道,包括起草《獨立宣言》的杰斐遜在內的美國精英階層對于法國,是有濃厚的感恩思想和親近情感的。因為當年美國能打敗英國而獨立,都要仰賴法國的大力支持。華盛頓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但華盛頓更加清楚,堅決不能讓自己對于法國的甜美記憶,妨礙自己判斷什么是美國的長遠利益——在1793年的歐洲戰(zhàn)爭中,他拒絕讓美國為了支持“好朋友”而卷入到大洋對岸的是非里。“如果把國家卷入戰(zhàn)爭(不管是和誰交戰(zhàn))和恥辱,所謂的事業(yè)都是一場不計代價、不計后果的頭號鬧劇?!比A盛頓說。他認為:作為領袖,尤其要警惕那種“贏得人心卻方向錯誤的戰(zhàn)爭”。
這是一種我們猛一聽很不認同,但冷靜下來又不能不認同的高度理性!想想看,如果我們的國家在建國前20年也能避免各種戰(zhàn)爭,那么現(xiàn)在我們國家的建設與人民的生活又該是怎樣一個光景呢——現(xiàn)實與長遠,才是成功者須臾不可忘記的基石。
但是,華盛頓有一點似乎很不光明磊落。那就是對待奴隸的態(tài)度。
對待奴隸制的改良式思維
是的,偉大的華盛頓沒有(居然!)廢除萬惡的奴隸制——這難道不是華盛頓的污點嗎?但先請注意一個細節(jié):美國的奴隸制直到第16位總統(tǒng)林肯上任后才廢除。而在9位擁有奴隸的美國總統(tǒng)中,只有華盛頓解放了自己的奴隸。毫無疑問,華盛頓內心并不是一個眷戀并樂于盤剝奴隸的莊園主。
問題的關鍵在于:作為“總統(tǒng)”的華盛頓,面對這樣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究竟是怎樣考慮的?
1775年開始,華盛頓的大陸軍開始接受自由黑人士兵(事實上,美軍當時就是臨時組織起來的烏合之眾)。但到了1779年,麻煩來了。為了解決兵源,一個部下決定在南卡羅來納征召3000名黑奴作為士兵,并且建議:為了表彰他們的忠誠,應該允許在戰(zhàn)爭勝利后給予他們自由。華盛頓像我們期待的那樣認可了這個建議——但是出乎我們意料的是,他進一步指出:只解放部分奴隸,將使得一切事與愿違,因為會“使奴隸們對繼續(xù)施行奴隸制的人心懷怨恨”——這是何等的冷靜與現(xiàn)實!面對道義狂熱,華盛頓總是給予態(tài)度上的支持,但也一直很明白那根本行不通。事實上,不出華盛頓所料,南卡州議會果然否決了這項議案。
那么,華盛頓自己對奴隸制問題又是如何認識的?1786年4月,華盛頓在一封私人信件里寫道:“我只能說,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真心誠意地希望廢除它(指奴隸制)——但只有一個辦法能夠徹底而有效地達到這個目的,那就是通過國會的權威?!彼衷诹硪环庑爬镞M一步說出了他的期待:“通過立法的程序,使得這個國家奴隸制緩慢、確定而又不知不覺地廢除”。
是的,“立法”、“緩慢”、“確定”、“不知不覺”。相信凡是經(jīng)歷了我們前30年革命和后30年改革的人都會立即明白:只有“漸變”的,和“法制”的,才是“真正有效”的變革。而所謂暴力下的一夜劇變,通常都是假相(正如魯迅先生所言:不過是少了一根辮子),而且更多是悲劇,至少其代價太高且完全沒必要。
現(xiàn)實主義理性告訴華盛頓:當時的主要矛盾不是滿足道德快感,而是維護國家統(tǒng)一。如果急于解決廢奴問題,美國各州必然陷于分裂(半個多世紀后的南北戰(zhàn)爭就是證明),而這是一個新生國家根本無法承受的。為此,他主張至少拖到1808年廢除奴隸貿易之后,再逐步討論廢奴問題。
是的,“時機”。人生做事,難在拿捏“尺度”。而同樣重要的,則是拿捏“時機”。沒有恰當?shù)臅r機與恰當?shù)姆执?任何“正義”都會徒勞無益,甚至適得其反!
而我們在改革開放對前30年極左思潮逐漸的糾正,和與之配套的制度化道路,恰恰是與華盛頓思路完全吻合的一種政治大智慧。我們豐碩而扎實的改革成果,佐證了一切。
強烈的歷史感和名譽自戀
權力的誘惑,不是凡人尤其偉人能夠抵御的。而抵御不了這種誘惑的結果,必然是會在自己的晚年,在自己說一
不二的巔峰,給自己和組織埋下禍根。
那么,成功者拿什么抵御權力?
喬治?華盛頓一個不太引人矚目的特點,倒是對權力的很好“疫苗”,那就是時刻賦予自己一種歷史感。
他的歷史感之強,是非常罕見的。事實上,在獨立戰(zhàn)爭結束之前,華盛頓就已經(jīng)明白自己所做的歷史意義,并開始了一個“向后代解釋自己”的計劃。他為此成立了一個秘書組,專職抄寫自己在戰(zhàn)爭期間的所有信件!當浩大的工程終于完成時,華盛頓說:“無論是當代人還是后世的人們,都會認為在它上面花費時間與精力是絕對值得的。”事實上,華盛頓很清楚,自己簽名的每一封信,與其說是寫給當事人看的,不如說是寫給后世人看的。他還曾指示為自己起草演講稿的秘書們:“要將那些會長期存在下去的思考和情感寫進稿子?!?/p>
這管用嗎?管用。特別是在像中國這樣缺少宗教信仰約束的文化里,對“后世評價”的在意與敬畏,是可以防止“當世權力”被濫用的一個有效方法。因為尊重歷史,就是尊重長期價值和普適價值,就是一種對當下、對自我的制約?;蛟S就因此,華盛頓成為美國歷任總統(tǒng)中以及所有開國元勛中,惟一讓后人拿著放大鏡都挑不出人格瑕疵的一位。
事實上,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能長期虛心納諫,實現(xiàn)政通人和的“貞觀之治”,原因之一就是他非常在意后世對自己的評價——為此他曾多次嘗試窺視史官的記載。他深知:自己對魏征這些部下的態(tài)度和言行,會被歷史重重地記上一筆。所以,雖然很多時候他心里很不痛快,但想到可以作為后世的表率,也便平衡甚至自豪了。
相反,那些無所顧忌、不在乎后人怎么說的領導者,則通常都不吝嗇制造人間悲劇。比如:黃巢、張獻忠、洪秀全。而像馬英九這種道德自戀者,縱然可能庸碌無成,但也絕不會損公自肥、禍國殃民。
權力,總是有有效期的。那么,就不妨像華盛頓一樣,早早跳離當世,用無限的歷史去約束自己。
強烈的自我控制意識
人們總是期待用制度來約束權力。但是,現(xiàn)實地說,對于創(chuàng)業(yè)者而言,指望用他親自建立起來的制度來約束自己,是不切實際的。真正有力的約束,其實在他自己心里。
喬治?華盛頓在這方面幾乎做到了偏執(zhí)的程度。
1.正如喬治?威爾所指出的,華盛頓“拒絕認為自己不可或缺”。他相信:“合法的權力必來自公眾的贊同”,而不是自我攫取。而這方面,愷撒和克倫威爾都是反例。事實上,更多的成功者走向悲劇,都是從逐漸“相信”自己無所不能、無可替代開始的。
2.征服自我的“野心”、證明自我控制力的欲望。縱觀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人間困難的既不是“出世”,也不是“入世”,而是能夠以“出世”的心態(tài)“入世”。當別人都把征服世界作為自己的野心時,華盛頓卻將“野心”的目標指向了自己。他的后半生,似乎都在征服自己,并反復驗證對自己的征服——這恐怕是任何其他成功者都不具備、甚至未曾想過的一個人生目標,也是其他人難以企及之處。
與出世者不同,他做到了隨時準備履行責任;與入世者不同,他又隨時準備轉身離開。正如他在總統(tǒng)就職典禮上所說的那樣。他總是為上任做好了準備,但又總是竭力避免出山——這或許真是一名“人民公仆”最高的從業(yè)境界。通過華盛頓的私人信件,我們會驚嘆地發(fā)現(xiàn),華盛頓內心始終有一種退休的英雄狀態(tài)!他甚至“把退休當作對其英雄地位的最后一次檢驗。并希望自己的名譽源自于放棄權力,而不是行使權力”。其傳記作家埃利斯如此令人觸目驚心地描述。
3.難道華盛頓天生厭惡權力嗎?如果是,他反而就只是一個怪人,以借鑒意義也不大了。其實他很在意權力。只不過,他對權力的追求與眾不同。他很關注組織權力,即制度權力,而不是個人權力。事實上,從戰(zhàn)爭期間的實踐開始,他就一直追求將三權分立中的行政權進一步強化,以支持國家統(tǒng)一和提升效率。這與有些成功者在哪個位置上就覺得哪個位置“很重要”,又截然不同。
4.超然黨派斗爭之上,恪守沉默是金。在復雜紛亂的民主政治里,特別是美國制憲會議上,以及后來的兩黨爭斗中,華盛頓總能超然爭論之外。他喜歡傾聽,很少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但他反而獲得了更多的由衷擁護。同時,沉默也有效克制了他想左右一切的沖動。在多方政治較量中,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讓形形色色的觀點都亮出來,然后又無聲無息地使它們歸于一致。在制憲會議上,華盛頓似乎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只要他在會場上,談判就不會輕易終止。美國第二位總統(tǒng)亞當斯甚至嫉妒地說:“沉默的天賦”是華盛頓最大的政治資本。
5.不斷明示自己的邊界。沒有人能自然而然地克服各種負面的沖動,因為即便圣人心里也有魔鬼。但與其等他人“提醒”,倒不如不斷自我提醒。事實上,華盛頓就是這樣做的。即便是早在他第一次隱退的1783年——那年他才52歲——他就公開說:“紳士們,請允許我戴上眼鏡,因為我不僅頭發(fā)花白,而且老眼昏花,無法再為國家效力了?!彪S后,他又在另一個場合說:“我已經(jīng)完成了派給我的任務,現(xiàn)在將從偉大的事業(yè)中全身而退……”同樣在這一年,他不斷對別人提及自己“在走下坡路”,甚至不諱言他的家族成員從不長壽!——是的,能不斷告訴自己“可以了”、“做完了”、“很走運”的人,才不會做出“貪婪而過分的事”。為此,埃利斯意味深長地評論說:“這個懂得堅持到底的人,也深諳如何結束。”
始終保留私人空間
喬治?華盛頓抵御邊界陷阱與權力誘惑的另一絕招,則非常獨特、有趣甚至高妙,但也非常容易被忽略,乃至被排斥。那就是:始終保留私人空間。
人們往往會把“全心全意地投入”、“無以復加地忘我”作為個人進取、道德高尚、事業(yè)成功的標志與保證。實則,大謬!
看看喬治?華盛頓是怎么做的。他之所以每每能堅決而歡快地回到自己的山莊,就在于他其實從未完全“離開”過他的山莊。他在總統(tǒng)任內關于指示他的管家該在山莊種植什么作物的內容,甚至超過了他對公文的批示!而且指示細微到如何除草、如何給不同背景的奴隸分配食物——即便那是他公務最繁雜的時候。埃利斯為此推測:在華盛頓的靈魂深處,也許始終留有最后一塊從未進入紐約和費城(美國的前兩個首都),而是留在了自己的弗農(nóng)山莊里。
華盛頓本人是否是有意為之,無從知曉。但即便這只是偶然,其中蘊含的道理也很具有普適性和啟發(fā)性。
是的,只有當你始終在事業(yè)及成功之外,還有屬于自己的一小片“自留地”時,你才不會迷失自我,才不會陷入權力與欲望的異化。對于一個領導者而言,令人贊美的“忘我”其實是非??膳碌?。試想,倘若事業(yè)之外,你已經(jīng)“一無所有”時,你還可能客觀、理性地對待事業(yè),以及事業(yè)中的自己嗎?當你的名字已經(jīng)完全等同于你的職務時,你除了全力以赴地掙扎在權力與欲望之中,就是全力以赴地“折騰”所有與此相關甚至無關的人。
所以,一個成功者越想跨越邊界的挑戰(zhàn),越想將事業(yè)的成功做到最后,就越要把自己的局部從事業(yè)中分離出去。擁有自己,才能擁有事業(yè);而自己若被事業(yè)擁有,定將無力持續(xù)推進事業(yè)。
1799年12月14日,67歲的喬治?華盛頓因偶受風寒陷入彌留。
在行將走入生命終點時,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很好。”而他的最后一個動作,是用手摸著自己的脈搏,直到它徹底停息下來……“他在最后一刻,都試圖保持對自己的控制?!薄度A盛頓傳》的作者埃利斯肅然寫道。管理
責任編輯:焦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