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墨
在我8歲那年,有一天,母親把炒好的黃豆芽兒端上桌說了一句:“你們吃吧,我心跳得厲害。”說完就蜷著身子躺在了炕的一邊。我們?nèi)页酝觑?父親叫了兩聲,母親沒有答應,他又拉了一下母親,母親已經(jīng)全身僵硬……
給母親燒過百天紙后,奶奶把一個女人領進了家門。她的臉很像房前的向日葵,很圓很大。她穿著綠色的呢子衣服,上面用金線繡著俗氣的牡丹花。奶奶臉上的皺紋笑到了一處,她說:“我找人算過命了,紅霞是個有福氣的女人,她能給咱齊家?guī)砗眠\氣!”也奇怪,她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三下五除二就扒掉了我身上臟得失去了原色的衣服,我害羞得往后躲,她卻笑了:“躲啥躲,小屁孩,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媽了?!彼盐冶У酱笈枳永锝o我洗澡。洗完后,她又把弟弟和妹妹放進去洗。姐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她出去倒水時,姐姐惡狠狠地對我說:“不許你管她叫媽!”我點點頭。以后我們都叫她趙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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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沒幾天,我就挨了打。她炒了黃豆芽兒,我不吃。她給我夾到碗里,我卻一股腦兒把整碗飯倒進了泔水桶里。她伸手給了我一巴掌,罵道:“你這敗家子,你爸天天人不人鬼不鬼地掙那點兒錢,哪經(jīng)得住你這么敗?”雖然不疼,但我卻很大聲地哭。姐姐沖著她吼:“你少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嫁死的?!蔽铱吹剿哪樢幌伦影壮闪艘粡埣?。
我問姐姐什么是“嫁死”?她沒說。沒幾天,我就在鄰居那里知道了“嫁死”的含義:就是嫁過來時買一張保險,如果礦上出事,人一死,這些新娘就可以拿錢走人了。也就是說,她嫁過來,就盼著父親死的那一天。我聽了,脊背發(fā)涼,身體抖得像篩糠。怪不得她那樣年輕就給4個孩子當了后媽,怪不得她在父親面前低眉順眼。我開始像姐姐一樣敵視她,跟她作對。
那個黃昏,礦上尖銳的警報打斷了各家各戶剛剛升起的炊煙。她踉踉蹌蹌地跑出去,回來時,她的腳步像扭了麻花似的。不過,她沒有像礦上那些女人那樣哭天喊地,只是從我身邊飄過去,“砰”地關上門。院子里,奶奶和姐姐的哭聲驚起了一群群烏鴉。
整整三天三夜,她滴水未進,也沒人去管她。第四天,她打開門,洗了我們所有的臟衣服。晚上,她包了很大很大的白菜包子。她說:“你爸走了,咱們的日子還得過?!比胰硕笺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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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回家,我看到院子里擺了兩麻袋黃豆,她在挑豆子。晚上我睡覺時,她“嘩啦嘩啦”地淘豆子。早晨起來,我看到家里的大盆里都裝滿了豆子,上面蓋了紗布。我問她在干什么。她說:“生豆芽兒,賣了就有錢花了。”我沉默了。父親活著時,礦上掙的那點兒錢剛夠用。父親去世了該怎么辦?她卻跟我說:“家里的事你別管,好好念你的書就行了?!?/p>
她伺候那些豆芽兒比伺候孩子還精心。好多個晚上,我都被搬動盆子的聲音驚醒。燈光下,她搬動大鋁盆,給豆芽兒換水。白天,她擺弄那些豆芽兒時,我偷偷看一眼,那些豆芽兒像可愛的寶寶一樣圓潤,而她的臉卻瘦了下去。
豆芽兒不知不覺就長長了。她用自行車馱出去,回來時裝豆芽的筐就空了??墒菦]幾日,豆芽兒筐回來時不再空肚子了,滿滿地出去,又滿滿地回來。她坐在院里長吁短嘆,一遍又一遍地讓我?guī)退阍俳刀嗌馘X合適。嘴里還叨咕著:“人家咋能賣那么低的價錢呢?”我說:“該不是秤上做手腳了吧?我也給你的秤琢磨琢磨。”她說:“咱掙的是光明正大的辛苦錢,那樣的缺德事咱不干。”
捎回來的豆芽兒她都送給了左鄰右舍。人家給錢,她死活不肯要,說權當做廣告。那些天,我看到她的眼睛總是紅紅的,嘴角起了很大很大的水泡,像掛了兩滴水。過了沒幾日,豆芽兒筐又空了。她興奮地跟我說:“老二,你猜咋的?那些人生豆芽竟然用尿素,怪不得又長又壓秤呢,今天全叫工商給查了。這人到啥時候都不能壞了良心?!?/p>
日子飛快地溜走,我們成了真正的一家人。她賣的豆芽兒在礦區(qū)很受歡迎,她的吆喝也很有意思——老齊家豆芽兒!這也算一點點品牌意識吧。
我上高中了,成績忽高忽低。一個我們叫蔣叔的男人開始經(jīng)常出入我家,給她幫忙。我跟姐姐商量,如果趙姨要走我們不會阻攔,因為她對我們已經(jīng)夠意思了??墒撬龥]走,風雨無阻地生豆芽兒賣豆芽兒。有時遇到下雨,她差不多就是拖著車子回來。遇上集,三十幾里的路,她一個集一個集趕著賣。礦上的人家?guī)缀跫壹业牟妥郎细羧钗宓鼐鸵獢[上一盤老齊家豆芽兒。
她有了白頭發(fā),她的手變得又紅又粗,她的臉居然成了一條條,再不像院子里的向日葵了。在學校,我把每天的生活費壓縮到最低限度,買兩毛錢的饅頭就著她做的黃豆醬吃。想到她吃的苦,我就不覺得自己苦了。我又高又細,像極了黃豆芽兒。
都說寒門出才子??墒俏也粔蚵斆?連著考了兩年都落榜了。我不好意思再復讀了。這樣的家,能把高中讀下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何況下面還有弟妹。我決定出去打工。她站在我面前說:“老二,你給姨說,你到底想不想念,如果想,姨就是砸鍋賣鐵也供你!”我哭了,我做夢都在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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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三次邁進了高中的門。除了吃飯、睡覺,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她來看我,給我?guī)頋M滿一瓶子雞蛋醬,還帶來一件新織的毛衣。她說:“別省著,身體也要緊?!彼邥r,我注意到,她的鞋后跟張了嘴,她穿的還是那件綠色的呢子衣服,已經(jīng)褪了色。她到我們齊家十幾年了,這件還是她最好的衣服。
高考結束了,我背著行李回到礦區(qū)。家里空空蕩蕩,大大小小的盆里是長短不一的豆芽兒。鄰居說:“老二,考完啦?你姨去醫(yī)院了?!蔽业念^“轟”地一聲響,跌跌撞撞地跑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說她貧血,眼睛也不好。她剛躺了兩天,輸了幾瓶液體,就說什么也不住了。她說:“那些豆芽兒捂紅了,爛根兒,就賣不出去了。”我跟她急眼了。我說:“那你指揮,我來弄!”我原以為不就是生豆芽兒賣豆芽嗎?后來才知道其實并不簡單。挑豆子,淘豆子,試溫度。豆芽兒長長了,在賣之前,還要挑一次,把豆芽兒上的皮全都弄掉。挑豆芽兒皮很累眼睛,挑一會兒,眼睛就又酸又澀。我才明白為什么她的眼睛總是在流淚,為什么她才四十出頭就花了眼睛,為什么我的新毛衣會織漏那么多套子。我低下頭,淚一滴滴落到豆芽兒上。
我干活兒,她就在一旁說陳年舊事。她說:“老二啊,當年你姐說得沒錯,我是‘嫁死的。那時候家里真是窮,連飯都吃不飽,我爹聽有這種事,就托人給我介紹。他說,賭一把吧,命好的話,早點兒拿了錢,你弟就能娶上媳婦,你也還能再嫁個好人家。可是,你爸去世了,當我回到這個院子,看到你們,我怎么也狠不下那個心。后來我去找當初賣保險那人,心想拿到錢,也夠咱娘兒幾個過日子的。可是,那人根本就是個騙子。我想,這也是老天給我的報應。好在老天爺給了我你們幾個……”她咳個不停,我停下手里的活兒,給她捶背,淚流進我的嘴里,淡淡的苦澀里卻有一股香甜。
大學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我去了蔣叔家。
那年夏天,礦區(qū)里出了兩大新聞:一是齊家二小子成了礦上第一個大學生;二是齊家四姐弟給繼母找了個老伴兒。喝喜酒的時候,礦長說:“不容易啊,紅霞愣是用黃豆芽兒讓咱礦上飛出了鳳凰?!蔽医o她敬了杯酒,叫了聲“媽”。我當著大家的面說:“是我媽手里那一根根黃豆芽兒讓我有了飛翔的翅膀!”酒宴上,我夾了一筷子黃豆芽兒放進嘴里,淚流滿面。(李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