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維甫
1998年至2001年有一場轟動全國、歷時三年的官司,因為官司涉及《毛主席去安源》油畫原作的著作權(quán)和歸屬權(quán)。想當年《毛主席去安源》是何等風光。1967年《毛主席去安源》問世,1968年7月L日公開展出,至1969年底,其宣傳畫全國出版部門共印制了1.91億張,在整個“文化大革命”期間共印了9億多張,成為世界油畫史上印數(shù)最多的一張油畫。因此《毛主席去安源》原作的何去何從,自然是萬眾矚目。最終法院判決結(jié)果是:劉春華是唯一作者,享有著作權(quán)!當然,這是后話。而我關(guān)注這個案子,是因為這張畫,曾讓我熬過了那樣一段日子!
大概是1970年的夏天,我上小學二年級。一天,全校召開“憶苦思甜”大會,會后所有師生還要吃一頓“憶苦飯”。學生都集中在操場上,一邊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一邊等學校請來的貧下中農(nóng)上臺“憶苦思甜”??茨?,聽聲音,來的人像是附近的農(nóng)民,有男有女,輪流上臺,特能說。講的故事大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其中一位中年漢子“憶苦”,聲淚俱下地說他當年給地主扛活,日子過得別提多苦了,“吃的是豬狗食,干的是牛馬活!”有一次他不小心弄撒了一袋子高粱,被地主往死里毒打,這還不算,還強迫奄奄一息的他“趁熱”吃下了地主的糞便。本來在大太陽底下已沒了精神的孩子,一聽到這兒,全都睜大了眼睛,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他,傻愣住了;那位中年漢子一下子也不知該怎么往下說了。全場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有人反應過來,便帶頭高呼起了“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打倒萬惡的舊社會!”頓時全場沸騰了。直到后來講過了“思甜”,氣氛才緩和了一些。
大會從早晨一直開到中午,終于在群情激奮中結(jié)束了。但大家心情極不好受,尤其是我,想著馬上就要開始吃憶苦飯了,既不知吃啥,也不知怎么個吃法,心里七上八下的。
回到教室沒多大工夫,整整兩大蒸屜拳頭般大小的黑窩頭和一大桶連秧帶葉熬的地瓜湯就被搬進來了,熱氣騰騰的。送飯的人熱情地對大家說:“快趁熱吃,不夠的話,還有!”之后,全班每人發(fā)了兩個窩頭一碗湯。當時我們班主任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女老師,姓姜,戴著一副白邊近視眼鏡。她說,這是高粱米糠做的窩頭,在舊社會能頓頓吃上它就很不錯了!說著咬了一口,邊嚼邊說:“看,做飯的大叔怕你們吃不慣,還放了點鹽呢!”咽下一口湯后,她要求大家都吃下,誰都不許剩!說完,便用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
姜老師是有著樸素階級感情的人,她知道我是從北京溜到這個小縣城的,家庭情況復雜,無論以前還是現(xiàn)在,我過的日子肯定比當?shù)氐暮⒆右玫枚?,所以她一直對我白眼有加。盡管同學們年齡小,尚不太注意這些,但在老師的影響下,一有點兒什么事,我還是常常被他們搞得灰頭土臉的。看今天這情景,我可能在劫難逃了!
我一看老師盯著我,趕緊拿起一個黑窩頭咬了一小口,鼓起腮幫子作大快朵頤狀。黑窩頭盡管有點咸味,可嚼在嘴里既粗且牙磣,等一涼又變得很干硬,苦澀難咽;勉強吃下一口,嗓子被拉得生疼,半天說不出話。老師見眾人如此,就說,“喝口湯!”結(jié)果,湯也是苦澀腥咸,難以下咽。同學們面面相覷,痛苦難堪。我低著頭不敢看老師,但心中竊喜,暗自思量,今天被羞辱的可能性已大大降低了。不是“憶苦思甜”嗎,大家都得吃!
有的同學嘴漸漸地被塞得越來越滿,鼓著腮干嚼著不往下咽,而有的同學就把黑窩頭含在嘴里不嚼也不咽,還有的同學干脆干嘔幾聲吐到了地上。姜老師見狀,說:“不好吃,是不是!可是在舊社會,廣大勞動人民連這些都吃不上!這可比憶苦思甜大會上那些貧下中農(nóng)吃的好多了!讓你們吃這憶苦飯,就是讓你們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明白這幸福生活是多么來之不易l”
不知過了多久,很多同學們在老師的勸導下,終于抻脖瞪眼地用湯往肚子里送下了大半個黑窩頭。盡管吃相也很難看,但姜老師還是吃完了一整個黑窩頭。為了盡早結(jié)束這痛苦,我也快吃下去了一個。這時,姜老師又拿起了她的第二個黑窩頭,說,大家停一下,馬上又盯著我說:“看來你完全吃得下,你說說,好吃不?”我嘴里還剩下大半口沒咽下的黑窩頭,實在說不出話!幾個不明就里的孩子,就輕聲接茬說:“好——吃——”“好——吃——”姜老師瞪了幾眼接茬的孩子,馬上又沖我說道:“你今天表現(xiàn)得非常好!這樣吧,你就給同學們再做個榜樣,把這個也吃下去!”說著就將手里的黑窩頭塞給了我。
同學們的眼光全都集中在了我身上,臉上綻放出了喜色。我心里難受極了?!诒娔款ヮブ拢页韵铝说诙€黑窩頭!姜老師終于笑了,大聲說:“同學們,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幸福不忘毛主席!今天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階級教育課。現(xiàn)在把剩下的憶苦思甜飯帶回家,讓家里人也都嘗一嘗!”又轉(zhuǎn)過臉對我說:“你再帶上一個,給你姥姥和你大姨吃!”
我是1966年被表哥在“大串聯(lián)”時,從北京帶到這個東北小縣城的,與姥姥和大姨一起生活,整整7年,直到1973年大姨病逝,才回到北京。我當時無時無刻不盼望著能早點回到父母身邊。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了,我開始懷疑自己是被父母拋棄了。但我從不對姥姥和大姨說自己想家,因為她們的日子過得很苦,尤其是我大姨,遭老罪了,她孤身一人,一直與姥姥相依為伴,所以把我視同己出。她們知道我心里難受,就盡量不讓我受委屈。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捧著兩個黑窩頭回到了家,把事情對姥姥和大姨講了。
姥姥坐在炕上聽我說完,一笑,說:“這怕啥的!拿來,我嘗嘗!”她用手掰下一塊黑窩頭放進嘴里,嚼了嚼說;“呦,里面像是還摻了點地瓜面!真不賴,能把糠做成這樣,也不容易了!叫你大姨也嘗一口吧!”大姨就吃了一口,還說,姜老師的舅媽也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東北“光復”前還是她的同班同學呢。趕明兒,她去找找她說說!大姨和姥姥輕描淡寫地說著。
我心里還是難受,心想要是在北京何至于如此,就張口說了一句:“我啥時能回北京呀?”
大姨愣了一下,看了看我,隨即笑著說:“北京有啥好的,還不如咱這疙瘩呢!”
姥姥也說:“可不是咋地!”又用手指了指炕頭墻壁上貼著的《毛主席去安源》宣傳畫,“你瞅瞅,連毛主席都離開北京去安源了,還得自己走著,不就是因為日子過得緊巴嗎?他連個包袱都沒有,長衫上還打著補丁呢!”當時家家都貼有這類的宣傳畫,滿屋滿墻都是。
按說我不該相信她們說的話。因為我影影綽綽也聽說過,毛主席不在北京工作了,而去安源和工人一起干活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聽她們這么一說,我懵了,將信將疑,抬頭看著《毛主席去安源》。這是我第一次仔細用心地看《毛主席去安源》。畫面上毛主席身穿一件傳統(tǒng)的中式長衫,一只手拿著一把油紙傘,另一只手握著拳,穿著一雙布鞋走在山路上;在他身后是群山,頭頂上是滾動的亂云。我覺得毛主席真精神,就是有點單??;一個人走在荒山野嶺挺孤單,要是趕夜路可就危險了!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看來他的日子真是不太好過!我開始為毛主席擔心了。
我漸漸覺得姥姥和大姨說的完全在理!因為我想起前不久從北京寄來的幾張照片,其中就有一張是我妹妹站在北京某處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去安源》的畫像前的照片。照片上,妹妹穿著一件方格條絨對襟、立領(lǐng)、盤扣褂子,有點長,顯然是用大人的舊上衣改的,下襟處的一只貼袋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些什么,褲子也是肥肥大大的。這身衣褲全都皺皺巴巴的,一點不服帖。她的身后就是巨大的《毛主席去安源》獨幅壁畫。妹妹蹙著眉,微傾著頭,站在那里不耐煩地看著鏡頭,整個人顯得窩窩囊囊,從前那一臉讓我對北京充滿憧憬的燦爛笑容,一點蹤影都沒有了!這神態(tài)、打扮的確有問題,遠不如以前了,甚至還不如我呢!敢情他們的生活會如此糟糕!難怪爸爸媽媽不接我回去!
后來我才知道,妹妹的這張照片是當年爸爸在北京中山公園門前給她照的。
從此,我?guī)缀跆焯鞂χ睹飨グ苍础愤@張畫看,妹妹的照片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子里。那是一種無法替代的別樣安慰!
前兩月,“三聯(lián)”出版了一本叫《七十年代》的文集,作者都是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如今取得了一定成就的人物。有的文章寫得冷靜但無切膚之痛,有的文章有切膚之痛,卻心存僥幸,甚至“感念”。盡管如此,文字都是真誠而深刻的。我不知道那個時代是怎么回事,但我多少是經(jīng)歷過了一點!
現(xiàn)在一想,七年過得真快,可當時卻度日如年,就是想家,想在北京的父母!但因為有了姥姥對《毛主席去安源》的“解說”而淡化了我對北京的渴望,有了妹妹那“寒磣”的照片而讓我感到了一絲慶幸!正是這兩張照片,讓我在委屈的生活中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