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衛(wèi)
趕鴨人是跟著收稻谷的方向走的,東邊的谷比西邊的谷熟得早,東邊谷要熟了,他們就提前孵好鴨兒,一開始收谷,便趕著鴨一塊田一塊田地走。鴨們用嘴啄起掉在田里的谷,喝著堰里的水,一天天長大。趕鴨人成群結(jié)隊,至少兩人一路,一般是一個小孩、一個老頭兒。因為那時輟學的孩子多,他們也不能吃閑飯,要參加力所能及的勞動,于是便和大人們一起趕鴨子。
我們希望趕鴨人早點來,不盼別的,就想枯燥乏味的生活多些色彩。盡管我們小,不懂得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什么揪“五一六”呵,把匠人們集中在公社辦學習班、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啦,自留地也要算產(chǎn)量呀……饑餓威脅著每個人,歡樂早逃得遠遠的。趕鴨人來了,下午我們放了學,便三五成群地看那些毛乎乎的鴨子。
趕鴨人在白天,無論晴天還是雨天,大人小孩都戴著頂大斗篷,手中握著根長長的小竹竿,竿上掛著串麻或棕做的須。兩眼死死地盯著成百上千的鴨,不敢走神。他們怕鴨子跑到還沒有收割的田里,吃未收的莊稼。糟蹋糧食,農(nóng)人們會堅決找你算賬的,因為他們一年四季苦干苦磨,還喂不飽肚子。
趕鴨人來到我們那兒時,鴨已是1斤多重了,肥肥的,那嘎嘎嘎的叫聲,那搖頭擺尾的憨態(tài),令我們舒心悅目。我們?nèi)ッ切?,他們一般也不反對。孩子和孩子天然是朋友,我們常常和趕鴨的小孩玩,我們幫著趕鴨,在鴨的跑和叫中尋找樂趣。大約是1974年吧,那年夏天我和一個趕鴨的小孩成了好朋友。那小孩頭頂生過瘡,當時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差,留下了一片不毛之地。加上家中人多勞力少,他只讀了3冊書,便離開了學校,9歲就開始和他的爺爺一起,熱天給生產(chǎn)隊放鴨,冬天給生產(chǎn)隊放牛,算是個半勞力。
這綽號癩頭的小朋友,別看他奔來跑去像只鴨子,肚子里卻有不少東西。別的不說,光他肚子里裝的故事,十天十夜也講不完。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聽來的,什么《一只繡花鞋》呵,什么《紅寶石的故事》呵,什么《黃金洞的秘密》呵,什么《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呵。他講得最多的是鬼的故事,嚇得我們毛骨悚然,但越怕越想聽。在那個文化貧乏、看書犯罪的年代,我多么羨慕他呵。我?guī)退砒?,他給我講故事聽。我問過他是不是看了很多書,他說不是的,是他們趕鴨時,長夜難眠,從大人們的閑白中聽來的。我要他把所有聽來的故事都重講一遍給我聽,他講得慢條斯理,繪聲繪色,一個故事有時一次還講不完,害得我回家吃不香、睡不好,在學校精力也不夠集中,腦殼總是開小差。有一次氣得老師狠狠地罰我在窗外站了一節(jié)鐘,但放學鈴一響,我bE電影上的戰(zhàn)士沖鋒毫不遜色,就向我的癩頭小朋友跑去。我跟他耍好后,喊他癩頭他也不生氣,我扭住他要他接著把前面的故事講完。
趕鴨雖然苦,背井離鄉(xiāng)、飄泊流浪,但也有歡樂的時候。每天夕陽西下,小朋友的爺爺都要殺只鴨子,在河溝里洗凈,用個小鐵鍋,掛在根木棍上,用谷草火慢慢地燉。那鴨肉香隨著風輕悠悠地飄,不僅我們這些小孩流口水,連大人們心里也嘀咕:這狗日的趕鴨人真會享福。那時我們每月還吃不上一頓肉,更不用說雞鴨之類了。
我和放鴨的小朋友約好,明年繼續(xù)到我們這兒來,我還要他給我講故事聽。當然他們明年會不會來,不由他決定,他不是大人。我問過,他們老家在江津,離我們這兒才幾百里。但第二年他沒有來,第三年他仍沒有來。也許他重新上學去了,也許他不再趕鴨,改做了別的活兒??傊以僖矝]有見過他。
也許癩頭會長出頭發(fā)來,就像鴨毛一樣溫暖我們的冬天。
責編李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