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在重慶打黑過程中,王立軍值得贊賞和肯定,沒打黑之前我就了解王立軍——從嚴治警,不護短,確實改善了重慶的警察形象。不過我不贊同把他樹立成一個英雄,因為打擊罪犯是公安部門的責任和義務。
一向以粗獷形象示人的周立太在其辦公室里,對著電話扯著嗓子喊:判了多少年?
當天是11月5日,重慶開縣李義涉黑團伙案一審宣判的日子,28名被告人中有6人委托以維護農民工權益著稱的律師周立太及其同事?lián)无q護人。
得知了判決書的結果,他給被告家屬打了電話:第一,保持鎮(zhèn)定;第二,考慮上訴。
家屬在電話中顯然很激動:“農村打個架,怎么比謝才萍判得還要重?”
這種現(xiàn)象不是個案。
法庭上,被告人多數(shù)承認自己的罪行,但堅定地否認自己是黑社會,家屬自然也是這么認為,甚至有些旁聽者,也覺得他們算不上黑社會。
重慶打黑進入司法審判的敏感時期,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什么樣的黑惡勢力可以被定性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等話題引發(fā)了爭議。
在黎強案庭審時,旁聽席上有一位律師,他的原意是來了解一下黑社會性質組織這種“新型犯罪形式”,但是看完了起訴書,律師疑惑了:莫非黑社會更新?lián)Q代了?
在謝才萍一案中,一個被告人的發(fā)言引得旁聽者一片哄笑:“謝才萍的背上又沒有寫上黑社會幾個字,我們到那里打牌,怎么就成黑社會了?”
控辯雙方都援引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司法解釋“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四個特征”展開辯論——分別是組織特征、經濟特征、行為特征、控制特征。
如果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是司法解釋可以判定的,那是法官的權力,但在宣判之前,媒體已經出現(xiàn)了《×××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覆滅記》這樣的大標題。媒體已經在事先定調了。
這種情況并不鮮見。在謝才萍一審被判18年之后,有個媒體同行很困惑地問:民意為什么普遍認為謝才萍判輕了?我們的報道和引導是不是存在問題?
在異議者當中,周立太又一次站到了了風暴的中心。在他發(fā)表了“打黑不應運動化擴大化”的觀點后,成千上萬的帖子直指他反對打黑,“農民工律師”現(xiàn)在成了“黑社會的狗頭軍師”。
周立太自己顯然不這么認為,他堅信自己“發(fā)出了清醒有理性的聲音”。
他也反復強調——在現(xiàn)有的法律框架下,對一件事物有不同的看法是很正常的,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
“不要辜負了打黑的初衷”
《新民周刊》:你提出“打黑不能擴大化運動化”這個觀點,也有人認為,打黑打出了老百姓的安全感和警察的正義感,是場運動也未嘗不可,你怎么看待?
周立太:所謂運動,就是個短時期效應,打黑是政府和公安義不容辭的責任,是一項長期艱巨的任務,政府應該堅持長期的、持久的、制度化的依法打擊。
其次,更不應該擴大化,一旦擴大,將形成法治的倒退?,F(xiàn)在是21世紀了,不是沒有法制的1960年代。
《新民周刊》:網友在一定程度上誤讀了你的意思,你并不是反對打黑。
周立太:有些人說我反對打黑,其實我為打黑還做了些工作。
作為律師,我給窮人打官司,那些有錢的老板都跟法院勾結了,所以我是極力反對司法腐敗的。2006年我在深圳打官司,對方勾結黑社會,到我律所要去砍律師。我也很恨黑社會,也主張打擊保護傘。
在重慶打黑過程中,王立軍值得贊賞和肯定,沒打黑之前我就了解王立軍——從嚴治警,不護短,確實改善了重慶的警察形象。不過我不贊同把他樹立成一個英雄,因為打擊罪犯是公安部門的責任和義務。
《新民周刊》:你在華龍網開博回應網友的質疑和謾罵,其后,華龍網《重慶涉黑案律師稱打黑應防擴大化遭質疑》的報道登上了各大門戶網站,華龍網作為重慶的政府網站,你怎么看待它的反應?
周立太:華龍網有人在炒這些事。當時華龍網主動打電話讓我去開博客的,我就去了。我為什么要在華龍網發(fā)文?首先,作為一個政府網站,華龍網本應在打黑過程中站在社會責任的角度上進行公正的報道,但是你看它上面有很多花邊新聞。我是故意放上去的,那個帖子里很多話他們都刪掉了,都是罵他們的。
我一直都強調,重慶的司法機關要正確理解薄熙來書記的講話,薄熙來講話有兩個方面:第一、依法嚴厲打擊黑社會性質組織;第二、要辦成鐵案,所謂鐵案,就是鐵的事實、鐵的證據、鐵的法律。
客觀說,薄熙來、王立軍、錢峰(重慶高院院長)的出現(xiàn)是重慶3000多萬人民的福音,這個要肯定。不過,我們不要辜負了薄熙來和王立軍打黑的初衷,否則帶來的是不好的社會效果。
“我老周還能說些清醒的話”
《新民周刊》:怎么樣來理解“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周立太:刑法和全國人大的司法解釋,將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定性界定得非常嚴格,必須同時具備四個特征,才能依照刑法第294條定罪量刑。
刑法對“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定義是狹義的,而不是廣義的;是限制的,而不是擴大的。
《新民周刊》:在為李義涉黑組織辯護中,你不認同將其定性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為什么?
周立太:違法不等于犯罪,犯罪不等于黑社會,我們要將一般刑事犯罪與黑社會組織區(qū)分開來。李義等人確實對當?shù)氐纳鐣€(wěn)定和經濟發(fā)展構成了威脅,但他們是獨立行為,并不具備嚴密的組織特征。
我們還要注意,有些是經濟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新問題,開縣這個案子就有這么回事。以前開縣拆鄉(xiāng)建鎮(zhèn),鎮(zhèn)上沒有客運站,導致車輛亂停亂放,政府就鼓勵民眾投資客運站。搞了以后,每個進停車場的車都必須收點管理費,這算“強迫交易”嗎?
這個客運站規(guī)定統(tǒng)一上下班、統(tǒng)一服裝,上班時間不能喝酒、不能打牌,你說這是“幫規(guī)”嗎?這是一個企業(yè)管理的基本要求,起訴書居然把這些列為“幫規(guī)”。當然,這些企業(yè)在經營時如果有違法犯罪的行為,應當分別按照犯罪事實,罪刑量定。
刑法的目的不僅是打擊,更是教育和改造。就開縣這個案子,有過半都是小孩與小孩打架引起的糾紛,這里面80后、90后占了多數(shù)。他們承認打架,但是不承認“黑社會性質組織”,如果打架就算黑社會,這達不到改造和教育的目的。你判他們個十幾年,這些娃兒出來要報復社會的。
我們要避免“口袋罪”問題,防止將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當作個筐,什么都往里裝。
《新民周刊》:你怎么看待你成了“黑社會的代言人”?
周立太:在21世紀的今天,一個律師給農民工打官司,也給涉黑人員辯護,這是無可非議的。李志剛的岳父是我老鄉(xiāng),我給李志剛做辯護人,收了他們5000元律師費,包括重慶至開縣的往返路費。
律師是我的職業(yè),維護當事人的權益是律師的天職。只要在“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框架下,任何一個觸犯刑律的人,都有委托律師為其辯護的權利,這是一個國家法治建設的基本規(guī)則。
現(xiàn)在網上又有人開始罵趙長青(注:75歲的西南政法大學教授,“涉黑老大”黎強的辯護律師),那些網友是一群暴民,擔任辯護人就成了走狗,就是黑社會的代言人了嗎?所有的辯護都是通往正義的道路。
有人說我是炒作,我早就成名了,犯得著炒作嗎?網友罵我,我不在乎。不要看網友那群瘋子,我老周在這個時候還能說些清醒的話,周立太的觀點正確與否,讓歷史來檢驗。
程序公正才能保證實體公正
《新民周刊》:你一直強調“法律問題法律化”,這句話具體是指什么?
周立太:現(xiàn)在氣氛有些不正常。比如說,最近重慶市高院做出規(guī)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犯不能減刑,不能假釋。一個罪犯在勞改過程中該不該減刑,那得根據勞改中的表現(xiàn)依法做出裁判,重慶高院有什么任何權力來制定這個規(guī)定?
這次辦案還出現(xiàn)了一些情況,律師不得會見被告人,所有的律師都看不到案卷,這就不能保障充分的辯護權。程序公正是保證實體公正的前提,如果程序都不公正,談何實體?
《新民周刊》:社會各界齊力贊賞重慶打黑,你的“打黑不應運動化擴大化”的論調遭到了網友的誤讀甚至謾罵,你覺得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周立太:打黑為什么受到社會各界的一片歡迎,就是在一些地方確實出現(xiàn)了黑惡勢力。我相信重慶這種現(xiàn)象在全國具有普遍性,有些地方可能和重慶差不到哪。不過,黑惡勢力和黑社會是不同的概念。
此外,我認為這和我們媒體的宣傳是分不開的?,F(xiàn)在法律還沒審判,媒體審判、道德審判、社會審判已經定調了——犯罪嫌疑人就是黑社會,你對此提出質疑就是立場有問題。
《新民周刊》:從重慶涉黑案件看,黑社會性質組織是不斷坐大成勢的,為何重慶的黑惡勢力影響這么深廣?重慶打黑有何借鑒意義?
周立太:重慶的黑惡勢力為什么發(fā)展得這么快?這跟重慶的文化底蘊有關系,重慶是個不讀書的城市,重慶這個地方書的銷量僅相當于貴州,重慶的書商都說開不下去了,這里沒有讀書的氛圍和市場。
你看重慶就沒出什么大文人,成天就是吃喝玩,這是不正常的。重慶的碼頭文化要隨著時代轉換一下了,否則這個城市的發(fā)展不具持續(xù)性。
打黑必須制度化。只有制度化才能經?;?只有建立完善的打黑機制,才能徹底清除黑惡勢力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