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妞
1969年,在首部長篇《可以吃的女人》里,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塑造了一個夢幻式的英語系研究生。夢幻,因為放在今天的好萊塢電影里,盡管二十六歲的他看上去只有“十五歲上下”,“像中世紀木刻中皮包骨的人像”,還是輕而易舉地擊敗了英俊富有,風流倜儻的男二號。他符合現(xiàn)代審美的纖弱病態(tài),患有時髦的強迫性神經(jīng)官能癥,喜歡去洗衣房,看玻璃后翻滾的彩色衣服,心情煩躁時,通過熨東西才能撫慰自己。學術(shù)和女人于他,每天相處繼而生厭。論文是沙發(fā)邊散落的一摞紙,不能被觸碰,不能被整理是它存在的唯一意義。阿特伍德不承認《可以吃的女人》是自己的處女作,也拒不承認小說是女權(quán)運動的產(chǎn)物。當那做成女人形狀的蛋糕成功出爐,女主角一邊狠狠地吞咽一邊含恨道:“你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把我給毀掉,一直想方設(shè)法地同化我。”①我們對作者的撇清不再茍同。女權(quán)唯一的好處是,小說的結(jié)尾并不羅曼蒂克,從未婚夫那里逃跑之后,在大雪中破舊小旅館的骯臟毛毯下,男女主角的性愛毛躁而尷尬,讓人失望又在情理之中。阿特伍德用敞開的結(jié)尾,避免讓女主角只是簡單地易手。
伍爾芙說作家分兩種,天生講故事的和自覺講故事的?!犊梢猿缘呐恕氛宫F(xiàn)了阿特伍德最基本的能力,她是自覺講故事的人。也因為自覺,阿特伍德幾乎自尋煩惱地,建筑了一個個無法逾越的障礙。30歲之前,她并不完全知曉,如何給不合情理的細節(jié)鋪平道路。
1983年,阿特伍德44歲,短篇小說集《藍胡子的蛋》出版。之后阿特伍德長篇作品中重要的關(guān)鍵詞和技法,在《藍》中均有出現(xiàn)。
藍胡子是一則暴虐的民間傳說,長著藍胡子的貴族,用斧頭將女人們砍成碎塊,這樣扭曲駭人,又充滿莫名快感的故事,被法國人查爾斯·佩羅改編成了童話。《藍胡子的蛋》與童話無關(guān),沒有丑陋的丈夫,沒有城堡、謀殺與復仇。它是女人說給女人聽的寓言,比之《欲望都市》類的女人心態(tài),少了一驚一乍的語氣詞,省略了捉奸在床的高潮,它更老舊,平淡收斂,點到為止。這一類故事,可以仔細收入書柜而不被人恥笑。
十二篇一萬字左右的短篇中,四篇(《母親生命中的重要時刻》《黑茲爾颶風》《尋找斑葉蘭》和《出土套房》)是對父母生活的回憶,幾乎看不出虛構(gòu)的痕跡。它們呼喚出這樣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兩代間的情長,“我”有時是獨生女,有時有個特立獨行的兄長,我與父母相聚又分離,記憶統(tǒng)統(tǒng)糊在了一起,每次回娘家,總是“……早早地上床,永遠不知道醒來時會是哪一年。會不會是二十年以前,或者二十年以后?是在我結(jié)婚之前,還是我的孩子——十歲了,正在朋友家玩——已經(jīng)長大離家?我睡覺房間的墻粉上有一塊缺口,看上去像一只側(cè)面的豬腦袋。它一直在那兒,每次我回到這里都要尋找它,以穩(wěn)固自己,抵擋那一時刻,越來越快從我身邊飛逝過的時間。我的這些訪問全都糊在一起”(《尋找斑葉蘭》)。
亦有建筑于現(xiàn)實和虛構(gòu)兩種不同職業(yè)在家庭中和睦相處。植物學家的父親,對整個世界抱著慈悲而清晰的見解。阿特伍德本人喜歡科學,而作為科學家的父親亦喜歡文學,酷愛閱讀小說,文學,歷史:
“父親學習歷史。波蘭人說他知道的波蘭歷史比大多數(shù)波蘭人多,希臘人說他知道的希臘歷史比大多數(shù)希臘人多,西班牙人說他知道的西班牙歷史比大多數(shù)西班牙人多??紤]到世界上總?cè)藬?shù)的平均知識,或許真的是這樣。只有他一個,在我認識的人中間,從過去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成功地預言了阿富汗戰(zhàn)爭。其他還有什么人真的在意呢?”(《出土套房》)
阿特伍德在蘭登書屋的采訪中說:“我們都是不偏食的人……連麥片粥的盒子都要看,沒有語述是微不足道的?!毙≌f與科學均起自相同的問題:如果、為何,及怎樣。她的母親大方淡定,對安營扎寨的遷徙生活毫無怨言。這樣一個身處自然的家庭,讓人想起E·B·懷特的《重游緬湖》,與懷特的心平氣和不同的是,這些自然崇拜中,有種貫穿始末的末日恐懼。阿特伍德堅信情感是最大的驅(qū)動力,摧毀城市的是仇恨,不是炸彈,重建它們的是希望,不是磚塊。
危機感擴散進另八篇虛構(gòu)的短篇里,成就了形形色色的擔憂。除了《蛙之春曲》里唯一的男性視角,除了“一對果蠅不受限制地繁殖,用多少個星期,可以覆蓋整個地球三十二英尺深”之外,憂亦有女性的愁傷,被男性忽略拋棄,付出卻沒有與之對等的回報。即便她們有非?,F(xiàn)代的獨立外殼,成功的陶藝家,無所畏懼的大學生,畫家,卻胸懷主婦才有的憂愁。這些憂愁到了1985年,凝聚成長篇《使女的故事》,拿女人的生殖能力大做文章。閱讀虛擬的基列共和國,無時無刻不讓人想到《一九八四》。等到《盲刺客》《秧雞與羚羊》這些小說一并問世,很多人給阿特伍德貼上了“Dystopian(反面烏托邦)”的標簽。作為烏托邦的女性書寫者,阿特伍德幾乎沒有任何特別的野心。她帶著滿懷慈悲的心傷,抱著科普的態(tài)度,描述末日。
1988年的《貓眼》,幾乎是從《藍》中輻射而出?!度粘觥分锌慨嬆行陨称鞒雒呐嫾乙榴T“……看上去像三十,打扮得卻像二十,不過有時候她看上去像四十,打扮得像五十。她的年紀取決于光線,她的穿著取決于心情,心情取決于那天看上去多大,而這又取決于光線。是一種微妙的相互影響”(《日出》)。
變成了女主角伊萊恩,她的哥哥是《黑茲爾颶風》里的兄長,《丑臉》里的喬爾成了喬,阿特伍德人物的重復總是帶著更加致命的精準度。伊馮的脆弱,兄長的孤僻,延續(xù)了一個女孩的童年。所謂貓眼,不過是小孩子玩的彈子,與侯孝賢《童年往事》里阿孝埋進樹根里的彈子一樣,折射出一盤散雜,卻并不見得美好的世界。通過它,這孩童時遺留下的一小粒殘骸,阿特伍德進一步壯大了自己的讀者群。
《貓眼》中的壞女孩科迪莉亞,在1993年的《強盜新娘》中得到了最徹底,又最離奇的發(fā)展。像序言中的引語一樣,“不咬人的響尾蛇無法給人教訓。”澤尼亞,一個美貌到驚人,滿嘴謊言的女人,將另三位女子的愛人分別搶走,再拋棄,使三個含恨的女人,凝結(jié)成一個有相同苦難經(jīng)歷的團體。《強盜新娘》是阿特伍德可讀性最強的小說,仇恨延綿不絕,情節(jié)節(jié)奏堪比abc頻道的黃金強檔。這部三十六萬字的長篇緊湊,卻細節(jié)豐富,并不簡陋。
描述女性生活中情感危機的能力,阿特伍德在《藍胡子的蛋》這本短篇小說集里早有所展露?!尔}晶花園》中,對于核戰(zhàn)爭的恐懼,奇怪地,掌控了一個女人的私生活。到了《美洲紅》中,一段疲倦的中年情感,卻因為牙買加鳥兒的稀世景象,重新點燃。這些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既有趣,又灼人地誠懇,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敏銳地捕捉到,支配著人際關(guān)系的復雜力量,及指導這些關(guān)系的強大情感。喜歡她的人,可以用這本小說集重溫舊夢。書很薄,三百頁不到。搭地鐵,在咖啡館里作態(tài),沒別的書比它更合適。
注釋:
①《可以吃的女人》,[加]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劉凱芳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10月出版,第337頁。
參考書目:
1. [加]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可以吃的女人》,劉凱芳 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10月出版。
2. [加]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陳小慰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4月出版。
3. [加]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秧雞與羚羊》,韋清琦,袁霞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12月出版。
4. [加]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盲刺客》,韓忠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
5. [加]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貓眼》,楊昊成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4月出版。
6. [加]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強盜新娘》,劉國香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5月出版。
責任編校 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