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小平
這是一篇跨越了一位偉大長者生死之界的文章。起筆時,他還活著,可以親近,可以通信,可以交談;而未待終篇,他已安然逝去,音容只能在記憶中相聞相見了。我不想改動已將成文的文字,就讓它順著我的思緒、我的情感,呈現(xiàn)給世間,敬獻在羨林叔叔和我雙親的靈前。
2004年2月5日元宵之夜,我的父親臧克家駕鶴西去;相隔整整5年后的2009年2月5日,我的母親鄭曼也辭別人間。最最親愛的骨肉相連的雙親離開之后,孤寂與失落完全占滿了我的心田。落寞之中,對于父母親那些如今健在的老友們,我便油然增添了許多情感上的懷念、掛牽與眷戀。季羨林叔叔就是我最為記掛豹長者之一。
羨林叔叔小我父親近6歲,是我父母60余年的老朋友,也是看著我從小長大又歷經(jīng)人生坎坷的長輩。由于怕打擾正在住院的老人,我給他的公子季承大哥打去了電話,請他捎去我深深的問候和祝福,也請羨林叔叔在精神好時為我題幾個字,以留作我人生中永久的紀(jì)念。沒有想到,很快,叔叔的題字就用特快專遞送到了我手中。打開它,在印有“季羨林用箋”的雪白的信箋上,有一朵淡淡的“季荷”正在怒放,
小平
生死之交
季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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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大字,一下子撲入了我的眼簾。立刻,一股熱流從心底涌起,濕潤了我的雙眼。“生死之交”!羨林叔叔寫得多好啊!他用這四個飽含深情而又?jǐn)S地有聲的大字,總結(jié)了他與我父母63年的深厚情誼。一時間,那些紛至沓來的往事,如大海不盡的浪花,一下一下拍打著我記憶的堤岸。歲月在眼前一晃而過,我的思緒瞬間被拉到了幾十年間那無數(shù)個場景面前。
(一)
那是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6年,我父親隨我母親的工作單位中央衛(wèi)生實驗院,先于母親數(shù)日“復(fù)原”到了南京,并在那兒停留了十多天。那時,剛從德國留學(xué)十年歸來的羨林叔叔,也路經(jīng)南京,準(zhǔn)備到上海稍作駐足后,去北京大學(xué)任教。正是他們同一時間在南京的“停留”和“路經(jīng)”,使兩人結(jié)下了今生之緣。當(dāng)時,在國立編譯館工作的李長之先生,既是父親的同學(xué),也是羨林叔叔從小學(xué)直至大學(xué)的同窗摯友,叔叔此次來到南京,就睡在長之先生的辦公桌上。于是,父親與叔叔在長之先生那兒的相識,就成了既是巧合,又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三位山東老鄉(xiāng)在異地相聚,吃著家鄉(xiāng)飯,放舟莫愁湖,享受著當(dāng)時少有的快樂。父親后來回憶說:“我們一見,彼此傾心。他在國外呆了多年,但身上毫無洋氣,衣著樸素,純真質(zhì)實,言談舉止,完全是山東人的氣質(zhì)和風(fēng)度,我心里著實佩服?!睌?shù)日后,為了謀生和發(fā)展,父親又先于母親到了上海,在《僑聲報》找到了編副刊的工作。不久,羨林叔叔也抵達滬上,就住在我父親東寶興路138號《僑聲報》那間小小的日式宿舍中。這間本來只有一桌一椅的斗室,一下子被羨林叔叔隨身攜帶的五六個裝滿書籍的箱子,填充得滿滿的。利用工作之余,父親帶叔叔去拜訪了鄭振鐸、葉圣陶和郭沫若(可惜未遇)等學(xué)術(shù)界、文學(xué)界前輩。晚上,他們就熱乎乎地擠在斗室中:“我倆在‘塔塔密上,席地而坐,抵足而眠,小燈一盞,照著我們深夜長談,秋宵凄冷,而心有余溫?!备赣H就這樣把這次“心有余溫”的團聚,印在了自己的記憶中。與父親同樣“一見如故”的羨林叔叔,也至今記得,“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醉了酒,地方就在這里,時間是1946年中秋節(jié)?!?/p>
其實,在他們一見如故之前,彼此并非一無所知,甚至還打過一場“筆墨官司”。那是緣于父親1932年的一首詩《洋車夫》:
一片風(fēng)嘯湍激在林梢,
雨從他鼻尖上大起來了,
車上一盞可憐的小燈,
照不破四周的黑影。
他的心是個古怪的謎,
這樣的風(fēng)雨全不在意,
呆著像一只水淋雞,
夜深了,還等什么呢?
羨林叔叔對詩中的最后一句持有異議:“這種連三歲孩子都能懂的道理,無非是想多拉幾次,給家里的老婆孩子多帶點吃的東西回去。而詩人卻濃墨重彩,仿佛手持寶劍追蒼蠅,顯得有點滑稽而已。因此,我認為這是敗筆?!比欢@場沒有結(jié)論的“官司”,并沒有在兩人之間引起絲毫芥蒂,反而成了他們終生友誼之前的一段有意思的序曲?;蛟S,它會成為今后老友相聚時的一段笑談吧!
南京、上海的相逢相聚,使父親和羨林叔叔彼此都有氣質(zhì)相投、相見恨晚之感。全國解放前夕的1949年3月,我父母從香港北上,他們又相聚在北平(京)。起初,羨林叔叔住在翠花胡同北京大學(xué)宿舍中,離我家當(dāng)時的住所不遠,他和我父母時常往還相訪。用父親的話來說,那時與前兩次的相見,是“兩個天地,兩個時代,兩種心情”了。羨林叔叔在翠花胡同,住著兩間小西屋,當(dāng)時他的家眷還沒有來京,屋子仍被書籍占了大半空間。這座清靜的住處,樹木成陰,古碑成行,附近還停放著一具古棺(叔叔曾笑稱:“我是與鬼為鄰?!?,讓人頗有孤寂清冷和陰森之感。但是,甘于寂寞的羨林叔叔卻認為,這不被外界過多干擾的地方,正是潛心學(xué)問的好住所。
后來,羨林叔叔搬進了北京大學(xué),從此,我家住東城,他家居西郊,相距大約七八十里。兩位老友除了在一些會議上短暫晤面外,平日里很難像過去那樣經(jīng)常往還暢談了。大約從上世紀(jì)70年代中期起,經(jīng)歷過“文革”阻絕的他們,深感步入晚年后友情的彌足珍貴,又慨嘆因各自忙碌,每年見面的次數(shù)太少。父親在1973年12月8日給羨林叔叔的信中感慨道:“春天相約看桃李;夏天相邀看牡丹;秋天希望同賞菊。到頭來,什么也沒看到,但樂觀精神可嘉,冬天一道看梅花!有此心情,可以長壽。”叔叔在1975年2月春節(jié)前的來信中也說:“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進城了。因為我視公共汽車(電車)為畏途?!谴汗?jié)我已下定決心來看你,因為不給你拜年,好像一年的任務(wù)都沒有完成。時間可能是正月初二上午?!庇谑牵瑥倪@年開始,只要羨林叔叔抽得出時間,每年春節(jié)初一或初二到我家來拜年,就成了一條“不成文法”(羨林叔叔語)。這天,羨林叔叔或一人,或邀上兩人共同的好友、我父親的高中同窗、北大教授鄧廣銘叔叔,或與家人、秘書一道,跨幾個城區(qū)而來,與我們?nèi)覉F聚暢談,共進午餐,歡慶新春。
羨林叔叔為人內(nèi)向,他曾多次講過:“我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樂意拜訪人。”他平生極少外出訪友,但是,卻“破例”地在以后許多年的春節(jié),都準(zhǔn)時來到我家,這成了叔叔幾乎雷打不動的日程安排;這一天,也成了他心中的節(jié)日。父親是個極重友情的人,他多次說過:“朋友是我生命中的大半個天。”老舍伯伯的公子舒乙大哥,曾在悼文中以《熱情無人可比》為題,生動地描繪了父親對友人們極為真摯熱烈的情感,更何況這是終生摯友羨林叔叔的佳節(jié)來訪呢!父親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情如火的情態(tài),與羨林叔叔相比之下略顯內(nèi)向
的性格,形成了這樣一幅情景:在我家那被羨林叔叔稱為堪與劉禹錫的陋室相比的墨色逼人的客廳里,父親親自為老友倒上龍井茶,擺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糖果和果品之后,就會滔滔不絕地說起老友們的近況,談及兩人都關(guān)注的文藝界與學(xué)術(shù)界的各種問題,還會找出自己正在閱讀的書籍,與客人們共享他的讀書心得。是啊,這一年一次的難得相見,父親該有多少話要向老友傾訴呀!而羨林叔叔則面帶會心微笑,靜靜地聽著長自己6歲的老兄暢抒胸臆,并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語速舒緩地插上幾句話??吹揭讶肽耗甑膿从岩姷阶约汉螅吲d得“手欲舞足欲蹈”的樣子,叔叔欣欣然沉浸在無比醇厚的友情之中。見此情形的母親有時會提醒父親:請季先生多講幾句。但,結(jié)果是——性情使然,改觀不大。這個時候,談話聲、歡笑聲便會沖出屋門,蕩漾在我家的小院之中。
同樣讓羨林叔叔難以忘懷的,是我母親精心準(zhǔn)備、親手烹制的菜肴,比如:香酥雞、紅燒肘子……這些唇齒留香的美味,往往令叔叔大飽口福后,又屢屢大贊不止。他與我們?nèi)矣H親熱熱團團圓圓地圍坐桌旁,邊吃邊聊并共同舉杯互祝佳節(jié)的場景,至今還鮮活在我的腦海中。1976年國慶節(jié)后,羨林叔叔深深感嘆人老去,而與老友一年一見次數(shù)太過稀少,就來信講:“我總想設(shè)法打破一年一度見面的老例,去年打破了,今年已經(jīng)到了十月,還沒實現(xiàn)。照這樣的老例,我們究竟還能見多少次面呢?我并不是傷感,生死是宇宙規(guī)律,我毫不在乎。但今年,一連三個最主要的領(lǐng)導(dǎo)人先后逝去,我不由得就想到了這些?!彼谝院蟮男胖?,曾多次提議每年多來一次。我父母見信后十分欣喜并翹首以待。然而,忙于工作實在分身無術(shù)的羨林叔叔,最終沒能實現(xiàn)這個美好的愿望。這種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歡聚,一直延續(xù)到2001年。此后,先是兩位耄耋老人身體欠佳,接著我父親病重入院直到2004年逝世。于是,就再也沒有了他們?nèi)松羞@個品嘗友情的重大節(jié)日。2001年春節(jié),羨林叔叔扶著我父親,在我家客廳劉海粟先生寫的那個大大的“壽”字前拍的照片,成了他們生命中的最后一張合影。
(二)
父親和羨林叔叔之間的情感和友誼,絕非膚淺的泛泛之交和一般意義上的普通朋友,叔叔用“生死之交”四個字形容它,真是一語中的。父親在晚年曾寫過一首詩:“老友老友,心中老有,意志契合,如足如手?!彼麄冎g的這種“如足如手”的“生死之交”,首先就是緣于他們的“意志契合”,心靈相通。盡管人生經(jīng)歷不同,但他們都是從舊中國和戰(zhàn)亂憂患中走向光明的知識分子,有著共同的追求和理想,有著共同的愛國愛民和為國為民的博大胸襟。這一切,滲透在兩人平日交往的點滴細節(jié)中。在這對老友生前相互往還的數(shù)百封信件里,“為人民、為國家、為社會主義”的字樣頻頻出現(xiàn),這正是他們共同的心聲?!拔母铩焙笃?,已經(jīng)67歲的父親尚在湖北干校,“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他在1972年8月1日,與羨林叔叔接上聯(lián)系后的第一封信里,就堅定地表示:“我堅決相信,我們還能為社會主義事業(yè)做出點滴貢獻?!绷w林叔叔在首封回信中,也這樣寫道:“我決不能白吃人民的小米,總希望能竭盡自己的全力為社會主義做點事情。”他們期許:“要打起精神,再活上三十年,為人民多做點事,多寫點好詩。”這共同的意愿,是他們友情的第一塊堅固的基石。因此,這對終生摯友志同道合而又默契相知。父親在1981年12月13目的散文《樸素衣裳常在眼——記羨林》中,不僅提到了一年多前他為叔叔寫的一首詩《贈季羨林同志》:“年年各自奔長途,把手欣逢驚欲呼。樸素衣裳常在眼,遍尋黑發(fā)一根無?!蓖瑫r,文章也回憶起30年前的一段往事。1949年初他們相聚北平時,曾談起過知識分子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問題。那時,剛從國外歸來時間不長的叔叔,對此還有著一些想法:“共產(chǎn)黨打下了天下,現(xiàn)在你要求入黨了……”猶豫之中夾著顧慮。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對黨逐漸加深的了解,叔叔對于入黨的認識有了改變。上世紀(jì)50年代初,父親借去濟南開人代會的機會,看望了正在泉城家中的羨林叔叔。這時,視我父親如兄長的他,再次談及了這個問題:“黨組織培育了這幾年,我現(xiàn)在在考慮這件大事。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入了黨,就要為黨工作,全力以赴,把個人的一切全交給黨。”父親聽了這番推心置腹的話,非常感動。他嚴(yán)肅地對叔叔說:“你以前關(guān)于知識分子入黨的想法,今天用事實糾正了。這一步,你是邁過來了。黨和群眾培養(yǎng)你,信任你,你應(yīng)該寫入黨申請書?!睂κ迨迨至私獾母赣H知道,“羨林不論做人、做學(xué)問,不是暴雨式的,而是沁透式的。他入了黨,一定會給黨好好地工作,只想給黨添什么,絕不想向黨要什么?!薄肮唬w林是這么做了?!睋?jù)我所知,這對老友對許多問題的看法(包括政治、學(xué)術(shù)和文藝觀點),都是一致的。這也是他們之間的友誼一直和諧完美的一個佐證。
近幾年,人們一直為羨林叔叔辭去“國學(xué)大師”等三頂桂冠而欽敬有加,殊不知,上世紀(jì)80年代初,父親和羨林叔叔之間,就已經(jīng)有了“賀去職”的佳話。1984年3月,父親從報紙上得知,羨林叔叔不再擔(dān)任北京大學(xué)副校長的職務(wù),為之大喜,立即寫信向老友祝賀,并馬上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賀友人去職》的抒懷之作。正如父親在文中所寫的:“一般情況是賀就職,祝升級,我為何反其道而行之?不知我者,或以為矯情,知情況者,便覺得其中有深意了。”的確,他為何會有這番不合常情的舉動呢?原來,羨林叔叔和父親生前,都被自愿或非自愿地掛上了許多職務(wù)和名義,一人身兼數(shù)十職,各色聘書幾大摞。這種情況,在父親的老友中很普遍。他們在彼此的交談和書信往還中,常常提及此事,皆稱“苦不堪言”?!翱唷睆暮蝸?父親在1978年寫給羨林叔叔的信中談到:“恭三(北大教授鄧廣銘先生,‘恭三是先生的號)來信,說你又榮任北大副校長,烏紗帽多了,也壓人。我覺得,你應(yīng)以大半精力與時間搞點研究、翻譯工作,就長遠利益講,這樣功效大,因為非你莫辦;而行政則別人亦可也。”當(dāng)時已身兼二十多項職務(wù)的羨林叔叔,對此一直深有同感,他多次向我父親大吐苦水:“我非常害怕又恢復(fù)‘文革前的情況,頭銜掛了二十多個,但無益于人民。我已下定決心,再也不干行政工作,甩掉一切烏紗帽。年紀(jì)漸漸老了起來,想干的事情多得很?!薄拔液喼毕搿黾耶?dāng)和尚。”由于工作過于繁重忙碌,叔叔甚至幾次累得病倒在床上。其“苦”真不堪言也!為此,父親代表自己和老友們發(fā)言了。他在1980年的文章《兼職過多壓壞人》的開頭,就開門見山地比喻道:“一個人的脖子上套上花環(huán),當(dāng)然很光榮,但花環(huán)太多,也覺得壓得慌?!苯又?,他就不指名地以羨林叔叔和鄧廣銘叔叔為例,倒出了他們兼職和非專業(yè)性事務(wù)過多,每天陷于“文山會?!倍荒堋皠?wù)專業(yè)”的極
大苦惱。父親在同時期的其他文章中,對此問題也有談及:“隨著歲月的增長,羨林肩頭的擔(dān)子,越來越重。二年前,他告訴我身兼二十七項職務(wù),近來又添了好幾項。他經(jīng)常一天開幾個會,開玩笑地向我訴說:‘非退休不可了。他現(xiàn)在是北大副校長、南亞研究所所長,名義太多,我實在也說不過來?!矣X得,羨林的頭雖然全白了,但他精力充沛,奔‘四化的勁頭十足。使他苦惱的是兼職太多,事情太雜,不能集中精力在學(xué)術(shù)上做出更大的貢獻。”是呀,這批“老更成”的專家學(xué)者,晚年對于他們來講,正是潛心學(xué)問,做最后一搏的極其寶貴的時光,也應(yīng)該是他們?nèi)松写蟪龀晒呢S收季節(jié),但卻消磨于無可奈何的兼職和雜務(wù)中。這種珍稀人才的極大浪費,真是令人扼腕。父親在《賀友人去職》中,為此大聲疾呼:“去掉空的,干實的。去了別人能干的,挑起自己專干的。珍惜專家們——特別是老專家的學(xué)術(shù)研究工作,因為他們來日已無多?!备赣H“賀去職”的去信和文章,引起了羨林叔叔的極大共鳴。他特意用彩箋立即寫來了回信:“你的祝賀,實獲我心。去掉烏紗,如釋重負。不過這只能算是一個開端,外面還有不少的近似烏紗的‘會長一類的頭銜,有待于丟掉。我希望在三、五年以內(nèi)徹底解決。看《北京晚報》,白壽彝同志說,七十歲以后,他感到才開始鉆研學(xué)術(shù),我極有同感。有好多工作,需要我們?nèi)プ觥!贝撕螅迨暹€多次對我父親講:“我希望,再過三五年,把這一切帽子都甩掉。那樣可以安心寫點東西,培養(yǎng)幾個青年學(xué)生,對人民會更有好處?!睆娜嗄昵暗倪@段往事,我深深體味到,只有真正肝膽相照的老友間,才會有這種呼吁為友人“去職”和“賀去職”,并得到對方衷心贊許的事情發(fā)生。從中,這對已入暮年的老人那種蒼龍行雨、老樹著花,欲在各自專攻的領(lǐng)域中,全心全意為人民做出最后貢獻的精神和行動,深深地打動人心。
(三)
父親與羨林叔叔的生死之交,使他們在遭遇挫折和人生苦痛的時候,得到了對方的理解、支持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寬慰,從而汲取到情感的溫暖與心靈的慰藉。有兩件事,不能不提。
記得1976年“四五”之后,父親當(dāng)時任顧問的《詩刊》雜志奉上級之命,要組織發(fā)表“批鄧”的詩歌專版。那時的一位副主編多次打電話并親自登門,再三要父親寫詩批鄧,以支持刊物工作。父親找理由一再婉拒。但是,正當(dāng)此時,由詩刊社轉(zhuǎn)來了一封已經(jīng)拆開口的、寫給父親的反革命匿名信。父親讀后立即上交了《詩刊》社領(lǐng)導(dǎo)。于是,這位副主編在后來鍥而不舍的約稿電話中,就加上了“收到反革命信件之后,應(yīng)立即表明立場”之類的話。當(dāng)時的主編也對雜志社的其他同志說:“他是名人,影響大,也是對匿名信的一個回答。”重壓之下,父親無奈地寫了幾句應(yīng)付之作。發(fā)表時,他發(fā)現(xiàn)某些詩句被改動過,更易引起讀者反感,但原稿卻在雜志社遍尋不見。粉碎“四人幫”后,身為黨外人士的父親,幾次主動在作協(xié)的會議上,流著淚做了嚴(yán)厲的自我檢查。1977年秋,上級提名父親為第五屆全國人大代表(“文革”前他就是第二、三屆人大代表)。在《詩刊》編輯部征求意見時,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正是當(dāng)初多次向我父親約稿并施加了壓力的副主編,代表主編表示了反對,理由是:他寫了批鄧詩,思想意識有問題。當(dāng)時,《詩刊》社許多同志議論紛紛,對此表示極不理解并為我父親鳴不平。一位同志氣憤地說:“很多人不知道有個《詩刊》,但對臧克家的名字,人人皆知。他思想的積極、詩歌的影響,不是一般人所能代替的。怎么能因為一首詩而否定一個人?!”直到距此事近三十年后的2004年我父親去世時,當(dāng)時親歷此事的原《詩刊》社的幾位老同志,還不約而同地在悼文中,為此憤憤不平。父親在重壓下寫的這首批鄧詩,給他的聲譽帶來很大的損毀。但是,父親默默地吞下了這枚苦果,并在以后的工作和交往中,依舊以極寬厚的胸懷,對待這兩位《詩刊》領(lǐng)導(dǎo)(也是他的朋友)。但作為當(dāng)事人,父親當(dāng)時的憋屈和憤懣,可想而知,他只能向幾位至交吐出心中的不平。羨林叔叔在1977年12月3日接到父親的信后,立即就寫來了寬慰老友的話語:“剛才讀到來信,深為不平。你對‘四人幫的憎恨,別人我不清楚,我是完全知道的。我們見面次數(shù)不多,但每次你都對我痛罵江青之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北大XX,在《人民日報》、《紅旗》寫文章批鄧。但鄧副主席知道他被別人所迫。鄧一恢復(fù)工作,立即調(diào)其到中國科學(xué)院任半導(dǎo)體研究所所長,這是何等胸懷!我們老一輩革命家真讓我們敬佩,他們心中只有黨和人民的利益。而你們《詩刊》這少數(shù)人竟形而上學(xué)到如此程度,真堪悲嘆!但是我認為,對你來說一個人大代表完全不足為你增光,免掉這一頂桂冠,反而可以潛心多寫點好詩?!阈睦锬且稽c情緒也完全可以驅(qū)除也?!弊x了羨林叔叔細心勸慰的信,父親非常感動。他按照自己的習(xí)慣,特意用紅鉛筆在信封的左上角畫了雙圈,以示這封信的重要;還在信中羨林叔叔的話下邊畫了紅線,反復(fù)閱讀。老友間的溫暖,逐漸化解了父親心中的委屈與苦悶。一向心胸開闊的他,很快就又投入到緊張的工作和創(chuàng)作中去了。
羨林叔叔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品德高尚的長者。我記得從小到大有好幾次,父母對我講起,叔叔是留德十年的大學(xué)者,在東方語言學(xué)等方面,是獨掌一門的絕對權(quán)威。但是,從德國歸來到北大當(dāng)教授后,他并沒有像某些人那樣,丟掉舊式妻子,又娶新人進門。他與從老家來的文化不高的夫人彭德華阿姨,一直和和美美,相濡以沫。文化和學(xué)識上的差異,可能會在思想共鳴和共同語言等方面,給他們的家庭生活帶來某些影響,但羨林叔叔對妻子,沒有絲毫嫌棄之情。在這個從舊時代帶來的問題上,足見叔叔的品德與操守。我父母一直對此欽敬有加,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向我講起這件事。叔叔曾在自己的散文中,這樣描寫賢良淑德的妻子:“在文化方面,她就是這個樣子。然而,在道德方面,她卻是超一流的。上對公婆,她真正盡上了孝道,下對子女,她真正做到了慈母應(yīng)做的一切;中對丈夫,她絕對忠誠,絕對服從,絕對愛護。她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孝順媳婦,賢妻良母。她對待任何人都是忠厚誠懇,從來沒有說過半句閑話。她不會撒謊,我敢保證,她一輩子沒有說過半句謊話?!睆倪@段話和羨林叔叔的用詞中,足以看出他對妻子由衷的感激之意和深厚感情。彭阿姨不僅全方位地盡心照料叔叔的生活和飲食起居,而且在每年春天二月蘭怒放時,必定和老祖(叔叔的嬸母)用剛剛挖來的極新鮮的薺菜,親手為老伴包薺菜餡餛飩吃,其味之鮮之美,在叔叔的散文中可以品到。這真是人生難得的享受。1994年冬天,在老祖和愛女婉如先后不幸故去后,與羨林叔叔結(jié)婚65年的老伴,也離開了人間。羨林叔叔對著她的遺像老淚長流,他內(nèi)心的悲痛與孤寂,可想而知。我父
親得知了這不幸的消息后,立即寫信去安慰:“死生亦大矣,你一定為之哀傷,此人情之常也。你與我,對生死的看法是一致的:樂生而不畏死?!覀兌际巧狭四昙o(jì)的人,總希望保重身體,多活幾年,多看一些新事物。一切在變,變化無端,‘魯一變,至于道,拭目以觀。”他還與我母親幾次去電話,多方勸慰,請老友珍重節(jié)哀。為此,羨林叔叔在12月12日的來信中說:“你的信帶給我極大的安慰,有如干旱中的春雨,‘潤物細無聲。我年屆耄耋,飽經(jīng)憂患,對人生自謂已經(jīng)參透。宋人詞‘悲歡離合總無情,自謂已能做到。然而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伴一旦長行,‘總無情我就有點辦不到了?!边@番話,道出了叔叔失去老伴后的無比悲痛,也凸顯了在人生重大打擊面前,深摯友情的難能可貴。
(四)
父親是一個視友情如泰山之重的人。他生前曾為羨林叔叔寫了數(shù)篇詩文,尤其是在暮年,每當(dāng)老友逢五逢十的壽誕之日,父親就會親筆題寫特意為此而作的詩篇或是賀詞、賀信,托我頭發(fā)花白的母親趕赴北大,將這情深義重的賀禮,親自送到老壽星手中。1991年,86歲的父親為80整壽的羨林叔叔寫道:
品高望重,眼向下看。
學(xué)貫中外,盈而不滿。
淡于索取,勇于貢獻。
十載留洋,本色不變。
看來容易,做到實難。
仁者多壽,霞光燦然。
時過5年,已91歲且患病住院的父親,每天只能從床上坐起三四次。但是,他不僅請一直陪伴在旁的忙碌的母親,抽時間代筆寫了祝賀文章,而且親自在病榻上,吃力地為羨林叔叔寫了自稱為“非詩非文”的十六句祝詞《長年貢獻多》:
滿頭白發(fā),根根記錄著你的壽長,
標(biāo)志著你的業(yè)績受到眾多的贊揚。
你兼有諸家的同能,你的獨秀孤芳,
有幾個能夠趕上?
海外十,心系祖國,艱難備嘗,
寫下的日記何只萬行?
你的人,樸素非常,
你的衣著和你的人—樣。
天天跑圖書館,習(xí)以為常,
你珍惜每一寸時光。
你學(xué)識淵博,對中西文化
最有資格比較衡量。
你潛心學(xué)海,成績輝煌,
探得驪珠,千秋萬歲放光芒!
父親對老友的思念是深長的。1996年7月7日,因年老多病--g很少動筆寫信的父親,“情不能自己”地在燈下,給羨林叔叔寫去了“長達二紙”的長信。開頭的一段情深而感人:“久違了!今午夢中歡聚——你到我家,一同吃,一同睡,一同談心、論文,親切、熱情勝于1946年上海同室之樂。我長期失眠,以‘安定為生,午間1-4時,大睜著眼,就是不能入睡,痛苦難言!今午,吃了半片‘安定,睡了一個多小時,夢著你——這夢是幾種因素湊成的:不時想念你;昨天巴蜀書社負責(zé)人黃葵(老相識)來訪談到你;今天在《光明日報》上《文史哲》廣告中,看到頭條里是你的‘制糖
文章,令我驚喜。夢里相逢,非無因也。山東人民出版社將出你的‘傳,作者約我題了書名——《季羨林傳》四個字,我自覺是這幾年來所題書名(許多)中最好、我最滿意的一個,因為你的名字最好寫,也許是心靈交通,形于筆下?!闭獣牛閯佑诠P端,讀來令人深為感動而又感嘆:兩位耄耋老者的友情,早已是至醇至厚、渾然一體而又極親切自然的一種味道了。
然而,人,固有一死。2004年2月5日晚,我親愛的父親以99歲的高齡辭別人間。生前,他曾和羨林叔叔相期相約:活到120歲,多看看祖國日新月異的巨變和大好河山!如今,父親撒手西去,一雙老友,從此天上人間,永難相見!他們之間近六十載的生死之交,極其珍貴而難得。這摒棄了世俗雜質(zhì)的肝膽相照的真純情感,在當(dāng)今的社會中,為我們留下了多少值得深深品味和汲取的東西啊!悲慟中的我們?nèi)?,不敢貿(mào)然把這噩耗告訴羨林叔叔,他的秘書也一直小心地隱瞞著這個消息,我們生怕年過九旬的老人,經(jīng)受不住痛失生死之交的重大打擊。然而,叔叔不知從什么渠道(報紙?友人來訪?),知道了這件事,他心中的情感可想而知。他曾經(jīng)對我父親講過這樣的痛切感受:“人到老年,老友凋謝,自是常情。我常想到古人用‘后死者這一個詞?!笏勒呖墒遣⒉蝗菀桩?dāng)!死者已矣,對他的回憶卻總是積淀在‘后死者的心里,年齡越大,積淀越厚,厚到讓人喘不過氣來?!边@種痛失摯友故交而又無力回天的沉痛,是無法形容的。我父親去世后,鄧廣銘叔叔的長女可因大姐,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上,發(fā)表了回憶她已故去的父親和“克家伯伯、羨林叔叔”的文章《友情老而彌篤》。每天讀報的羨林叔叔,看到這篇文章和同時刊出的、1994年春節(jié)他們在我家客廳歡聚的合影,整整三天沒有說一句話!三位老友,如今只他一人健在人間,此情何堪!連他的秘書都不知道是利用什么時間,叔叔默默地寫下了悼文《痛悼克家》。文章中,他又回憶起他與我父親的那場“筆墨官司”和南京、上海的相識相聚;回憶起那個“不言的君子協(xié)定”:年年春節(jié)來到我家的難忘團圓,他寫到了我家客廳的墨色逼人和蘭香飄溢;更形容道:“克家天生是詩人,胸中溢滿了感情,尤其重視友情,視朋友逾親人。好朋友到門,看他那一副手欲舞足欲蹈的樣子,真令人心曠神怡。他表里如一,內(nèi)外通明。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半句假話會從他的嘴中流出。”最后,叔叔講:“寫到這里我偶然想起克家的兩句詩,大意是: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思覍儆诤笳?,他永遠永遠地活著?!?/p>
(五)
羨林叔叔同我家的交誼和友情,并沒有因為我父親的故去而中斷。因為我的母親鄭曼,不僅是從1946年開始的這段生死之交的見證者,也是它不可或缺的成員之一。其中的故事,同樣不勝枚舉。她不僅親歷和加入了這友情的行列,更不知有多少次,是母親代表父親,倒幾次車去北大探望羨林叔叔和他全家;帶著我家兩代人的心意,去慶賀叔叔的壽誕之辰,直到晚年都是如此。如果說父親與羨林叔叔之間,是無話不談肝膽相照極為親近的至交,那我母親對叔叔則多了幾分崇敬之情。羨林叔叔對我母親這位“大嫂”的人品與才能,同樣一直頗多尊敬和贊許。他在文章中曾這樣寫道:“克家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一個老肺病,能活到九十九歲,才撒手人寰,不能不算是一個奇跡。這奇跡中建立首功者是克家夫人鄭曼女士。每次提到鄭曼,北大教授鄧廣銘則贊不絕口,……鄧的意見我是完全同意的?!嵚@位女主人,我在上面已經(jīng)說了一些好話,但是還沒有完。她除了身上有那些美德外,根據(jù)我的觀察,她似乎還有一點特異功能,別人辦不到的事她能做到,我舉一個例子一種蘭花……”羨林叔叔一向?qū)ξ腋改傅纳眢w十分關(guān)心。他不僅在來信中經(jīng)常提醒老友要多多注意身體,而且在1974年得知我母親“浮腫”后,關(guān)切地叮囑:“鄭曼浮腫,更應(yīng)重視。你說她‘極忙,這對于浮腫是很不利的?;几?/p>
腫的人,恐怕還是少忙一些,更為有利?!?976年,我母親被懷疑身患乳腺癌,由于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她不得不赴南京檢查,當(dāng)時著實虛驚了一場。羨林叔叔于是在那年10月3日的來信中問道:“你信里講的情況,我讀了都很高興。只有一個情況,原來是‘且聽下回分解,現(xiàn)在到了下回,分解卻看不到,這就是鄭曼同志的病。她檢查的結(jié)果究竟怎樣?”在這有幾分詼諧的語句中,叔叔的細心和關(guān)切之情,躍動在字里行間。這種感情從來不會隨時光和環(huán)境而褪色。我父親故去后,羨林叔叔仍不忘我母親這位老友,每當(dāng)有新著出版時,他總是照例送上一本(套),并親筆題上被我母親稱為“實不敢當(dāng)”的“鄭曼大嫂惠存”幾個字。
在我父親去世半年之時,盡心竭力為老伴的病操勞10年的母親,不幸查出罹患肺癌并已到晚期。在身患不治之癥的五年間,母親十分關(guān)心羨林叔叔的情況,總是仔細閱讀和觀看報刊上與電視中關(guān)于老友的各種報道,而且隔幾個月必親自打電話去詢問近況,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2007年,山東電視臺拍攝“數(shù)風(fēng)流人物”系列專題片《季羨林》,特邀已與叔叔相識六十余年的母親,作為老友的唯一代表和嘉賓,參加拍攝。當(dāng)時,由于右肺已完全喪失呼吸功能,87歲的她講話很是困難。但是,她不僅事先吃力地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而且在采訪她的幾個小時中,更努力堅持著充滿感情地訴說著那些過去的故事和自己的感想,絲毫看不出半點病容,令在場的人非常感動。這種為老友傾全力的付出,她只感到盡了自己應(yīng)盡的一點點心意與義務(wù)。
親自“遠征”去探望久違的羨林叔叔,是我母親多年來的夙愿。2007年2月15日春節(jié)前夕,她終于帶重病實現(xiàn)了這個心愿。在301醫(yī)院病房中,母親見到96歲的故交“面色紅潤,坐得筆直,沒有倦容,心中非常高興。”(摘自母親當(dāng)日日記)半個多小時的會面,這兩位步入生命晚景的老人,還有多少話沒有談完!臨別時,叔叔拿出了早已囑咐秘書準(zhǔn)備好的故鄉(xiāng)土特產(chǎn)和一個厚厚的信封,說這是年禮和給小平姐妹的“壓歲錢”。多次推辭,直到叔叔佯裝生氣,母親只得收下,回家打開,這禮金竟有萬元之多。這是多么厚重的情誼和心意!我知道,叔叔是怕我父親故去后,母親身患癌癥而我又多年疾病纏身,唯恐我們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因此借“年禮”之名,送上他這份深深的關(guān)懷。母親收下了這心意,卻充滿母愛地堅決將這“紅包”,全部分給了我和妹妹。拿著這份難得的“壓歲錢”,年近六十的我眼眶濕潤。我想起了記憶中第一次見到羨林叔叔的情景:那是50年前在北京青年藝術(shù)劇院,父親帶著我,和叔叔共同觀看印度話劇《沙恭達羅》。舞臺上優(yōu)美無比的異域風(fēng)光、貌若天仙的演員們精彩的表演和曲折感人的劇情,令我這個不足十歲的小姑娘,目不暇接,眼界大開,流連忘返,從此對身為該劇翻譯的叔叔印象深刻,并且欽敬得五體投地;我想起了他年年來訪的大團圓,他與父親互剝水果、親切擁抱的感人場面;想起了上世紀(jì)80年代,我陪父親去對外友協(xié)參加印度作家泰戈爾誕辰紀(jì)念時,見到他身著樸素中山裝、華發(fā)全白而又談笑風(fēng)生的情態(tài);想起了十多年前我患病臥床,他每次春節(jié)拜年,定要專門來到我床前,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將春天的溫暖提前送到我的心間;我想起了1992年7月,我的散文《我的父親臧克家》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叔叔讀后立即來信加以鼓勵:“回來看到小平的文章,很有韻味,非常喜愛。為什么不提一提你那要活到一百二十歲的豪言壯語呢?”……當(dāng)我心懷萬語千言地拿起電話,我知道,羨林叔叔由于年老耳背,已無法親自接聽。秘書楊銳深有感觸地對我說:“這是我所見到的老人送出的最大的‘紅包,他是記掛鄭奶奶和你的身體。老人的心重呀!”
人間的事,冥冥中會有多少巧合與機緣。走在生命最后一程的老友間,大約更是如此。我的母親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多年間,每天堅持寫日記,記下她當(dāng)天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2008年8月2日,由于病情加重,她寫下了人生中最后一篇日記,而在這篇日記的最后一段,老人這樣寫道:“小平來電話,她從電視上看到,溫家寶總理又去看望季羨林先生及其他科學(xué)家。給楊銳去電話,請她代為轉(zhuǎn)達我和全家,對季先生97華誕的祝賀。當(dāng)晚新聞聯(lián)播就播放了溫家寶總理的看望?!边@是母親生命日記的終結(jié)之篇,她關(guān)心的,仍是羨林叔叔這位多年的老朋友!2009年7月8日下午,由于我父親的故居在山東諸城即將建成,我平生第一次如此頻繁地去打擾羨林叔叔,請他為父親的故居題寫?zhàn)^名。因為,他幾乎是唯一一位與父親年歲相仿并且健在人間的父執(zhí)了。兩天后,2009年7月10日下午,羨林叔叔就提筆寫下了“臧克家故居”五個大字。這是他為友情和至交而題,同樣因為“心靈交通,形于筆下”而字字飽含深情,筆筆清晰有力。然而,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第二天上午9時,這位可親可敬的老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平靜地溘然長逝,永訣人間!“臧克家故居”五個大字,成了他98歲人生的絕筆,成了“生死之交”最好的詮釋與注腳!
面對綿綿不盡的回憶和羨林叔叔的突然逝去,我悲痛難抑,思緒難平:羨林叔叔,您知道嗎,去年歲尾拿到今年掛歷的時候,我特意把您的生日同我全家人的生日一道標(biāo)注在日歷上,因為,您就像我的親人一樣;羨林叔叔,您知道嗎,請您題詞時。聽季承大哥講您身體精神都不錯,我心中有多么高興。那兩天,我?guī)状稳サ鞠愦澹奶暨x了幾種特制壽桃,準(zhǔn)備在8月6日您98歲壽辰之前(因為壽辰那幾天您的賓客太多),代表我已經(jīng)故去的雙親,去見見您的面,去聽聽您的聲音,將我們?nèi)胰说男囊?,在您面前雙手奉上……然而,您為什么不等一等,哪怕再等上十幾天!您收下了我的心意,我見到了您的面,澡澡感動于“生死之交”的我,也會減少些終生之憾!
親愛的羨林叔叔和我日夜懷念的雙親,當(dāng)我流著淚寫完這篇文章,我知道,您們已在天堂再次團圓。生死之交從來沒有被生死阻斷。無論在人間還是在天堂,您們的精神與友情,地久天長,永恒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