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Utopia)是人類最本質的夢想與追求,卡爾?曼海姆(KarlMannheim)認為:“充滿愿望的思考總是出現在人類的事務中。當想象力不能在現實中取得滿足時,它便尋求躲避于用愿望建成的象牙塔?！?/p>

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黎鳴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09頁。

在這種想象中,燈塔和荒島構成了烏托邦的兩個核心意象:燈塔代表著光明與希望,是善與和諧的象征,照耀著充滿困頓和惶恐的現實生活,吳爾夫的《到燈塔去》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而荒島則代表著一種開啟全新社會生活的可能性,從丹尼爾?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到威廉?戈爾丁的《蠅王》,荒島或者代表著世外桃源或者象征著人性惡的集中爆發(fā)處,作家們把人放置在荒島這個特殊場所之中,考察人們在脫離原有社會環(huán)境時的行為模式和人性特質。在以往的作品中,這兩種核心意象是分離的,但在阿爾韋特?桑切斯?皮尼奧爾的《冷皮》中,這兩種意象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以“我”的親身經歷見證了烏托邦夢想的破碎,證實了人的孤獨和寂寞是與生俱來的,地獄般的生存狀態(tài)是人類的不可避免的宿命。

一、A燈塔的善惡悖論

燈塔在《冷皮》中具有極強的象征意義。作為荒島上的主要建筑物,燈塔的導航功能因為航線的被廢棄而徹底消失,但燈塔庇護了巴蒂斯和“我”的生命,所以它首先意味著生存的善。當生存成為首要問題時,庇護生命就是庇護了善的可能性。在敘述者“我”和冷血海怪的最初遭遇中,海怪們人數眾多,兇殘暴虐,充滿了攻擊性,令敘述者不得不拼盡全力去保護自己。為了抗拒夜晚來襲的海怪,敘述者不惜燒掉所有書籍,因為生命“遠比人類文明中所有哲學、文學天才的作品更有價值”;為了進入燈塔,他綁架巴蒂斯的情人——一個擁有驚人美貌的女海怪——來威脅巴蒂斯。正因為這種善的前提是保護生命,所以戰(zhàn)斗成了善的主要內容。這完全改變了敘述者以往的觀點,他因為無法忍受革命成功后種下龍種收獲跳蚤的歷史現實而逃離現代社會,無比憎恨軍人和軍權主義;但是在荒島上,武器所帶來的就是生存的希望,“往燈塔去”的呼喊聲實際上成了戰(zhàn)斗的號角。

這種庇護卻逐漸變成了惡,它源于巴蒂斯的理性思維。巴蒂斯的思維簡單直接,喜歡簡化問題,從不換角度思考。在巴蒂斯看來,海怪是缺乏情感無法交流的動物,它們會吞噬伙伴的尸體,他輕蔑地稱呼為“海洋廢物”;所謂的理性行為就是依靠燈塔以對抗海怪的襲擊,“到燈塔去”既是巴蒂斯對“我”的呼喚,也是一種規(guī)訓。燈塔再也不是庇護所,而是屠殺生命的場所。保護性的善,成為禁錮自我的牢籠。

由此燈塔的真正象征意義昭顯出來,那就是人文思想和常識的沖突。敘述者之所以被革命拋棄,甘愿自我放逐就是因為他飽受人文教育,無法接受缺乏公正和友愛的世界。人文思想提供了與眾不同的觀察視角,使敘述者認識到任何生命都有生存的權利和個體的存在價值,最關鍵的是它可以根據環(huán)境的變化不斷修正自我的設想,提供不斷進步的可能性?！叭说乐髁x的第一原則是以理性和批判理智追求真理和道德,根據其結果修正信仰和基本原理,即便是最珍視的信仰。……科學知識和批判理性能

夠幫助我們重建更具人性的道德價值標準?！北Ａ_?庫爾茨,《保衛(wèi)世俗人道主義》,余靈靈等譯,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29—31頁。它指引著敘述者去了解海怪的思想和生活,終于發(fā)現巴蒂斯的情人——美貌的女海怪安內里斯——也有感情和思想,“它們有可能是海底怪物以外的東西”;人類實際上是荒島的入侵者,海怪們僅僅是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土地而戰(zhàn)斗。由此敘述者走出燈塔,嘗試著和海怪溝通。在人文思想的照耀下,燈塔所庇護的生命終于散發(fā)了善的光芒。

可是巴蒂斯擁有道德的本質,卻不愿意接受道德的事實:因為燈塔中的戰(zhàn)斗使得生存在恐懼之中的人已經具有模式化的思維,嚴酷的生活讓人無法思考敵人的價值和意義,他認為燈塔讓脆弱的“我”抓狂,還額外強調“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反抗這座燈塔”。此時,生存的要求已經降低到了最低點,就是謀生和戰(zhàn)斗。敘述者極度渴望回歸人類社會,當敘述者看到遠處的船只,拼命地傳達密碼,發(fā)出了《冷皮》中的最強音,“SOS(SaveOurSouls),拯救我們的靈魂?！膘`魂才是《冷皮》中最核心的東西,從本質上來說,想象和感受的價值和意義根源于人類的道德行為。當僵硬的道德感受不到價值和意義時,人類無可避免地陷入惡的循環(huán)之中。燈塔其實就是一個幻象,說明了人文思想和人性善的脆弱和不堪一擊,善與惡同時源自于人類自身的道德行為,善卻被模式化的價值觀所扭曲。

二、A荒島的道德困境

燈塔的善惡悖論,其實來自荒島自身所建構的道德空間,體現了人本質上的危機感和孤獨境地,進一步展示了人類自身的道德困境。即如何看待愛與恨,自我與他者。在作者看來,愛是永遠也無法到達的境界,正如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我們從未完全遠離我們所恨;因此,我們也永遠不能真正接近我們所愛?！边@實際上是說愛與恨本身就是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面,正如善與惡都是人的道德行為一樣。

在荒島上,無處不在的恐懼異化了道德行為,荒島的道德情境迫使敘述者不斷調整自己的行為模式。起初,敘述者依舊是一個自律的理性者,認為“野蠻和文明之間的界限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行為細節(jié)”,很快他就明白了,所謂的野蠻和文明的區(qū)別在生存前面真的是無足輕重,所謂的勇敢不過是來源于對死亡的恐怖。他和巴蒂斯結成同盟,共同抗擊海怪。白天所有的工作都是為了抵御夜幕降臨時的襲擊。

對死亡的恐懼感使他們直面人性中的脆弱;巴蒂斯的情人安內里斯卻讓敘述者進入到另一重道德空間里。在和安內里斯的接觸中,他拋棄了道德的疆界和物種的隔膜,憑借著身體體會著生與死的邊界,靈與肉的分離使得歡娛與道德上的自我認知發(fā)生了巨大的沖突,“我感覺自己被愚蠢地羞辱了,經歷了一場不知道如何分類的經驗?！泵鎸羲?chuàng)造的愛情,他試圖以理解女人的方式來理解安內里斯,這種理解僅僅是為了讓自己逃離墮落,他無法接受通過身體的歡娛釋放壓力的模式,他希望心靈與情感的交流可以抵抗逐漸萌發(fā)的獸性。但安內里斯的冷漠擊碎了他的幻想。他們之間的歡娛僅僅存在于肉體接觸的那一瞬間;除此之外,她躲避他,拒絕情感的交流;她并不是一個“臣服于某種特殊暴虐的個體”,她就是安內里斯,一個具有冰冷皮膚的女海怪。在荒島這個空間里,敘述者發(fā)現所謂的人性抑或女人味都無關緊要。對安寧的渴望迫使他潛入海底,收集沉船里的炸藥;對安內里斯的尊重令他努力去理解海怪,想方設法和海怪溝通。

這一切都挑戰(zhàn)了巴蒂斯的道德理念?？謶忠呀洰惢怂男撵`,他根本無法接受另一個物種也有自己的思想、語言和道德行為,即便他通過弗雷澤(Frazer,J.G.)的《金枝》對原始文化有所了解。長期的恐懼所形成的戰(zhàn)斗思維“使他無法接受與自己有關的事情有所改變”。從內心而言,他不敢接受真相,“一旦證實了這些海怪不是野獸,巴蒂斯的世界也將崩解,威力將比整個歐洲軍火廠爆炸還要強烈?！卑偷偎共皇菦]有道德行為的人,即使在極端憤怒的情況下,他也沒有傷害同類;他的恐懼和憤怒完全針對另一物種,雖然他對敘述者和安內里斯的曖昧情愫了如指掌,但他的怨恨情緒完全發(fā)泄在所謂的“海底廢物”身上;他根本不能接受敘述者和“海底廢物”越來越接近,自己卻孤單寂寞的現實,他重新挑起物種的爭端并且為此付出生命。這種類似自殺的死亡在巴蒂斯而言,是最好的歸宿,他實際上獻身于自己的道德信仰,即以憎恨海怪的方式來表達對人類┑陌。

與此同時,敘述者真正接觸到安內里斯的內心世界。這種認知徹底顛覆了人文理念所建構的道德世界,他無法理解安內里斯的內心,不禁無比感嘆:“問題不在于她做了什么,而在于她沒做什么。巴蒂斯已經死了,她卻絲毫情感也沒有流露,既不覺得好,也不覺得不好。她生活在哪一種現實里?”巴蒂斯的行為方式已經侵入了安內里斯的思維內部,恐懼異化了巴蒂斯,巴蒂斯異化了安內里斯,而安內里斯的情感方式又極大地影響了敘述者。他終于接受了孤單寂寞的生存現實,可寂寞無助愈加激發(fā)了他對安內里斯的愛。這種愛其實也就是恨,它來自于對生命的理解,讓他“看到了隱藏在燈塔光芒背后的一切,是她讓我知曉,除了一只怪物以外,敵人有可能是任何東西?！彼运麨榱税矁壤锼估^續(xù)和海怪戰(zhàn)斗。他們之間的戰(zhàn)斗將比巴蒂斯和海怪的戰(zhàn)斗更加殘酷,因為這是基于同情與理解基礎上的戰(zhàn)斗,他們不是不知道生命的可貴,戰(zhàn)斗的原因恰恰來自對生命價值的珍惜和守護,但是這種戰(zhàn)斗永遠排除了互相尊重與和解的可能性。即便是有人文知識的熏陶,敘述者依舊復制了巴蒂斯的全部行為方式。雖然《金枝》貫穿了全文,但理解并不能消除恐懼。恐懼最終成為人存在的方式,無所謂愛也無所謂恨,孤獨和寂寞就是人生存的本質狀態(tài)。

這種道德困境使得《冷皮》的烏托邦氣質極其復雜。《冷皮》實際上以寓言的形式瓦解了人類對烏托邦的設想,無論是正面烏托邦還是反面烏托邦。從本質來說,烏托邦象征著至善至美,因此呈現出靜態(tài)特征,缺乏可發(fā)展性:正面烏托邦意味著善,反面烏托邦充斥著惡。而《冷皮》中卻充滿了善惡沖突,這種沖突伴隨著敘述者對時間的體驗,也就是對“過去”與“未來”的思考。作者以荒島這一靜態(tài)空間展示了動態(tài)的時間體驗。當敘述者決定自我放逐之時,他滿懷憧憬,“有些時候,我們必須為了未來與過去談判?！钡芸炀鸵庾R到這種憧憬的荒誕。當生命面臨威脅之時,“過去”和“未來”變成了虛無。特別是對于巴蒂斯而言,他既沒有過去,所謂的“未來”也不過是“明天”,恐懼和戰(zhàn)斗構成了生存的實質內容,善惡相伴、愛恨一體的存在體驗,使得過去、現在和未來混為一體。同時敘述者的虛無感受要比巴蒂斯更為強烈。巴蒂斯思維雖然簡單,可對世界懷有明確的道德判斷;可敘述者卻洞穿了這種善惡判斷中的悖論,即便他習慣性地再次追問善的所在,也無法改變善惡一體的狀態(tài)。因此,人類對于烏托邦的夢想徹底破碎,不但沒有善,也沒有了惡;既沒有愛,也沒有恨;時間不是凝固的,而是混沌的;而人生的實質就是在虛無中維持著生命。

(龐秀慧:南京大學文學院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郵編:21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