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dia
納魯酒吧的吧臺特別高,我坐上吧臺邊的高凳,才看清里面的情形。我個子不低,1.72米,加上腳下10厘米的高跟鞋,在廣州這座南方城市,應(yīng)該算是鶴立雞群了,于是我對挑戰(zhàn)我身高的吧臺尤其看不順眼一我想弄清楚,吧臺里那個只露出頭和肩膀的帥哥老板是不是腿腳有問題,才需要這么高的吧臺掩飾。
白天,我是總部派來分公司做培訓(xùn)的高級經(jīng)理,打扮中規(guī)中矩,盤起“招蜂引蝶”的長發(fā)給滅絕師太當(dāng)?shù)諅鞯茏?,套著沉悶的職業(yè)裝扮演中性人。記得有一天在洗手間偷聽到兩個補妝的女銷售員在議論我,說我是老姑婆事業(yè)狂,估計我除了每月一次的大姨媽按時來訪、內(nèi)急了奔向女廁所,我?guī)缀踹B第二性征都被公司的千秋偉業(yè)磨平了——我咬著嘴唇忍住不笑出聲來,她們要是見過真實的我,還不嚇得內(nèi)分泌失調(diào)?
三個月的培訓(xùn)期已經(jīng)過了一半,我真恨自己怎么沒早點發(fā)現(xiàn)這么個有趣的酒吧以及,當(dāng)然的,吧臺里的神秘帥哥。經(jīng)過觀察,我發(fā)現(xiàn),盡管不斷有美女爬上高高的吧椅坐到吧臺對面,抻著脖子要老板調(diào)一杯“紅粉佳人”,搔首弄姿試圖勾引,帥哥老板都沒多分給那些女人一個眼神。倒是刻意打扮清純,長發(fā)飄飄妝容淺淡一襲白裙的我,坐上吧臺卻會叫一杯double不加冰的whisky的時候,他的眼神會有點變化,我很熟悉那種眼神,那是種“哇,喝烈酒的美女!”的眼神。
如果他今天還不主動和我說話,我在心里暗暗數(shù)了數(shù)我還能停留在廣州的不多的時間,我就去挑逗他——在一個城市三個月,怎能沒有一次戀愛來紀(jì)念?今天正是星期五,可以放縱,可以一醉,如果他解風(fēng)情有趣味,不妨來一場天雷地火。當(dāng)然,先弄清楚他是不是腿腳有問題。
喝光杯中酒,我又叫了一杯,吧臺里的帥哥老板又一次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迎上他的目光,挑釁地一笑,隔著吧臺贊嘆道:“你的假肢維護(hù)得很好啊!”他一愣:“假肢?”我一臉詫異的表情;“沒有假肢,干嗎裝這么高的吧臺遮掩?”他好笑地站起來,走出吧臺,走給我看:“我腿腳好好的。”他走出來,我才看清,他比我高一點,身材很正點,正配得上我的勾引,也配得上我請他喝酒。于是我道歉說看走眼了,并提出請他喝一杯,賠罪。
一個一心要找一段短暫戀情的美麗女人,和一個見慣風(fēng)月的俊美男人,加上濃烈的whisky,想沒有故事都難。那個晚上我們一直喝到兩點半酒吧打烊。最后一個客人離開了,服務(wù)生下班了,我們并肩坐在吧臺里面的椅子上,欣賞他高高吧臺隱藏著的小玩意:一臺老虎機,一排各種口味啤酒泵,配了巨大顯示器的電腦正在播放卓別林的默片,還有一臺老式的電唱機。我們都微微地醉了,他挽著我的肩,手臂肌肉很強健,他的嘴唇軟得像兩片羽毛,輕輕地從我的鼻尖滑到唇角;他的眼睛閃著邪魅的光,睞起限專注看我的時候,睫毛在暗淡燈光下留下深深的影子……歌手早已離去,電唱機的指針劃過不知他從哪里淘來的黑膠唱片,周璇甜柔軟糯的歌聲輕輕地在空氣中回旋,一切都剛剛好。
我說我們戀愛吧,他說好。我說我買你一瓶whisky,喝完這瓶酒我們就分手,他說那我把最大的一瓶5L的Johnny walker賣給你。我說好。我說不要給我打折,雖然酒喝完了就分手,可這愛不能太便宜。他說好。他說老虎機如果轉(zhuǎn)到777我們分手后就不再聯(lián)系。我說好……
然后我們玩老虎機玩到天亮,都沒有出一次777,我抽出錢包里的紙幣撒了他一吧臺,他在酒架上最大的那瓶Johnny walker上貼了“Lydia”的標(biāo)簽——這樣真好,約好分手,自己埋單,這樣愛一場,分手的時候干干凈凈不會留遺憾。
那天下午,從酒店的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房間只剩我一個人,他在床頭留下字條:寶貝,你的睡姿真不敢恭維,被你踢下床三次之后我決定回去睡了。你已經(jīng)出錢購買了我們的愛情,付酒店房費之類的花銷就不要和我爭。晚上酒吧見?,F(xiàn)在是你的,Johnny。
看著他的署名“現(xiàn)在是你的”,我心中一陣輕松——他是這樣懂得游戲規(guī)則,現(xiàn)在他是我的,那瓶酒喝完,就從此與我完全沒有關(guān)系。不能承諾未來,卻又想享受愛,我最怕的,便是愛欲糾纏到最后,對方會放不開手,可是,遇到棋逢對手的他,一個沒有開始愛,就和我一樣準(zhǔn)備干凈利落地放手的他,開始一段誰都不必付出的感情,為什么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心中卻有一絲淡淡的遺憾,仿佛,悵然若失?
可是,既然戀愛了,就要像戀愛的樣子,我每天下了班就到酒吧報到,然后,有時候坐在吧臺里和他喝酒玩老虎機,有時候我們?nèi)e的地方玩,把酒吧交給領(lǐng)班打理,周末他帶我去泡溫泉,去海邊度假,甜膩得好像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愛侶,那瓶酒,有時候在酒吧,有時候放在他那輛大吉普的后備廂,跟著我們到溫泉,到海邊,忠實地履行著它的職責(zé)——記錄我們注定短暫的愛的每一刻。
一個半月,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我訂好了第二天離開廣州的機票,卻沒有告訴他我的目的地是哪里。他知道我要走了,因為那瓶巨大的禮炮裝的whisky,已經(jīng)喝得僅剩瓶底。分手在即,在最后幾個晚上我們整晚糾纏在一起,仿佛想要把對方深深地刻進(jìn)自己的心里。我們是那樣契合,那樣心有靈犀,每一次呼吸的節(jié)奏都互相呼應(yīng),可是,我們不問對方真實的名字,只肯在酒店纏綿不去探問對方的家,我們不問對方的電話,所有的約會都始于約好在酒吧碰面,他在酒吧里守株待兔,我是明知頭破血流也要沖上去的兔子。我承認(rèn),分手一次便受傷一次,可是,我不敢承諾未來,也抵抗不住情欲的誘惑,我寧愿這樣不斷地受傷不斷地愈合,也不愿承受寂寞的侵襲。
最后一晚,在他的酒吧,他請我喝他自己調(diào)的雞尾酒,請我嘗他店里各種各樣的酒,假裝忘記了那瓶為愛計時的whisky就擺在酒架上,假裝沒看到酒瓶上貼著我名字的標(biāo)簽,假裝忘了我們喝光那瓶酒就分手的約定。我,也想忘記。
酒吧快要打烊了,他喝了很多酒,自己去洗手間,我喝光杯中酒,將空杯放在吧臺,自己去玩老虎機。吧臺里服務(wù)員突然問我要不要添酒,我借著酒意玩得起勁,頭也不抬地說好——今天讓我喝醉吧!
端過服務(wù)生添滿的杯子,我一飲而盡,把一把硬幣塞進(jìn)老虎機,拉下?lián)u把。一抬頭,Johnny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回頭,才看到那貼著我的名字的酒瓶已經(jīng)空了。正是我一飲而盡的那一杯,嘩啦啦老虎機一陣響,落下的硬幣滾到地上——777!
摘自《家庭》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