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焱鈞
對于城市,我一直耿耿于懷,不是我不喜歡車水馬龍,不是我不喜歡霓虹流彩。在表面的喧鬧與亢奮過后,我更愿意把自己沉入寧靜的水域,享受風一直吹動的清涼和愜意。這對于城市是可望而不可觸摸,即使在我生活的小城梁山,也是一種奢望。
在梁山,我不是實質(zhì)意義上的定居者,我經(jīng)常義無返顧地出走,也經(jīng)常悄悄的回來,總是在午夜,在認識我和擁抱我的人都去了遠方的時候回來。然后安然地蝸居某個角落,細細地翻閱我流浪的地方那些讓我感動或者悲哀的細節(jié)。我很難無誤地敘述在梁山生活了多少年,很多人生于梁山老死梁山也沒能記住一棵樹的影子,但我是梁山山頂一朵守望的野花,日曬雨淋也抹不去月亮杏花般鮮嫩的印記,幾顆星就像小小的怪鳥,在我的夢里筑巢嬉戲,祖母緩慢的走來,又緩慢的消失。這是我流淚的時刻,就象《水滸傳》里那些遠去的英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之后的狂嘯長吟一樣,我的淚水注定讓梁山浸泡在欣慰里。
我疏于交往,對異性的漠不在意讓她們對我敬而遠之,我曾經(jīng)反思,一切都源于我內(nèi)心深處對藝術的崇尚和膜拜無法而包容她們的世俗。我更注重交流中心靈內(nèi)涵與外延巧妙的銜接,所以,我孤獨,也享受孤獨,如果硬要我拽出一個異性朋友,應該是張媛,一個亭亭玉立的寫詩女孩,我梁山一中的校友。十八年前在鳳山體育館結識,她送我一本手抄詩集,全是她晶瑩芬芳的心情小語。之后幾年不見,再晤面時,她已畢業(yè)于濟南女子大學,之后便黃鶴一去杳杳無音。也許,她是一片清風,是一瓣紅色的雪,是一尾游向森林的魚。我經(jīng)常沿著梁山山中小路思索,小路上鋪滿青草和蟲鳴,近似我散落的記憶一樣涌動。我是祖先隨手灑落的一顆露珠嗎?在風起云涌的俗世,以明亮的情懷穿梭于城市的街道,陪著夕陽下起起伏伏的草莽故事游弋在歷史的間隙。也許,我更是一塊漆黑的泥,在城市里閃爍與眾不同的自信與品格,而且隱隱約約透露古典的顏色。這接近我心目中城市的氣質(zhì),它可以依水而立,與神靈同居,最后,它流暢而輕盈的飛。
現(xiàn)代化的進程讓更多的城市煩躁不安,越來越多的詩人站在城市的風口一邊贊美一邊詛咒。而我更多的是回憶,我回憶十多年前我去過的邊城加格達奇,天是藍的,云是輕柔的,融化后的雪水像歡跳的狍子在城市里奔跑。我就讀的實驗中學背靠蒼茫的森林,睡夢里也能聽到蘑菇的低吟。還有更多的笑容,同學王曉輝,優(yōu)雅而寧靜,她談吐的氣息就像大興安嶺幽遠的夜色;和我萍水相逢的五姐王秀芬,慷慨資助我的心就像紅松那樣夯實。她們在我的記憶里就如加格達奇新奇透明的氣質(zhì),天高水闊,真善悠長。
也許,城市的笑容不同,歷史所賦予它們的氣質(zhì)也獨特不一。但能感動心靈和骨髓的記憶一定會隨城市的腳步越走越遠。
其實,我的靈魂一直和梁山相依為命。面朝山城的一草一木,我都有春暖花開的眷戀與驚喜,盡管我喜歡加格達奇的森林河流,盡管我一次次流浪異鄉(xiāng),但梁山的風是硬的,它掠奪我也吹痛了我的心。
我思念這片土地上的五谷和水草,雨搖楊花的時節(jié),山城里喧騰著甜蜜的花香鳥語,而我的思想之火也穿過一座又一座峰巒。那些遠古的名字呢?它們震撼了歷史最終卻湮沒在石礫里。古道夕陽,長亭對歌,是英雄是草莽都已經(jīng)無關緊要。只有路向前方延伸,延伸到詩歌和大米嚷一聲就果實滿地的遠方,也只有白茫茫的霜露輪回著曾經(jīng)的吶喊。但堅毅和不屈卻被雕刻成這個城市特有的氣節(jié),不屈的民族血脈激昂氣貫長虹,不屈的城市同樣彰顯九鼎之尊的高貴。所以,梁山如花,每一次綻放的過程,嬌艷玲瓏。
我努力回到宋朝,沒有人知道,馬革裹尸而去的滄涕之情讓我的激動無與倫比的蕭瑟,我盡量不驚動燈火輝煌,不驚動山神,我安靜,再安靜地寫:八百里水泊,依然激蕩歷史的長河。號角連天,那些草莽的容顏依然鮮活。紅塵里漫卷的義字旗,沉落古道夕陽的歌。一年年,春風來過,你依然沉默。梁山,給我一枚遠古的貝殼吧,總在夜晚,細細地,端詳你強勁的脈搏。當然,我更多的是掙扎,圍繞一棵蒼松,或者孫二娘的鞋印做出摸棱兩可的揣測,這是我的秘密,也盡量戴上大墨鏡不讓人看出我臉上的焦慮。在這個城市里,很少人知道我是詩人,在大聲喧鬧天南海北折騰一番后,很少人能窺探我內(nèi)心的落寞,只有我,只有我開始琢磨今夜如何去尋找詩歌這個飄渺柔軟的女人,在她的懷里,我很快就安靜下來。
我安靜了,我想該給這個城市里的詩人挨個打電話,但很快我就疲倦了,我從來就沒有和他們聚會過,更談不上彼此牽掛。我只記起一個人,一個老詩人,也是我父親的朋友,岳宗周先生。從少年時我就讀過他的黃河謠。雖然交往不稠密,但我能感覺到這個在黃河邊長大的老人對土地和生存的執(zhí)著。
但梁山的詩音從來就不貧乏,《水滸傳》里的一百零八將哪個不是酣暢淋漓人生快意的詩人,他們刻畫在歷史上的詩行驚天地泣鬼神,雖然彈指一揮間,雖然滄海變桑田,他們依然屹立,他們和我交流,允許我近距離敲碎纏繞在他們骨頭上的云煙。
我不討厭任何詩人,就像不拒絕長久的遠望一樣,行走在城市里,我思緒萬千也更關注這座城市倚靠的山,那些滄桑的草冢,蔥蘢如火。那些光光滑的石階上,閃過一群群朝拜者。黑風口風起云涌,如潮退去是迷茫的英雄。遙想演兵場,風瀟瀟,馬嘶鳴。瞻仰聚義廳,一張張蠟像微笑如風,支撐著靈魂一程又一程。呵呵,都是一粒種子,貼在石縫里,曾經(jīng)衰枯,曾經(jīng)繁榮。
勞倫斯說:“一名藝術家只能創(chuàng)造他真正有宗教性感覺的東西,那就是真理,而只有在血液和骨頭里,才能真正宗教性地感覺到真理?!绷荷阶鳛槲疑淖诮讨?左右著我的感知和領悟,它的綠葉、花枝和塵土會無聲地沉浸于我的文字,我刻意不去寫它,但是我文字里流露的關于命運的深層次探索,總是沾染上它的蛛絲馬跡。
我流浪過很多城市和鄉(xiāng)村,我寫過遠方的樹,寫過更遠方的麥子和玉米,寫過更更遠方甚至望不到盡頭的河流,但我無法遺忘梁山,無法不一遍遍叩問八百里滔天巨浪千年來沉淀積累的英雄氣質(zhì)。
我想用樸素的筆墨愛這座城市,想一下子就抓住他的根,死死地抓住。但是很渺茫,他在發(fā)展,在盤根錯節(jié)的發(fā)展,他的枝繁葉茂向上生長,再向上生長,直至云端。我只能梳理每一條街道的時間,梳理每一只鳥掠過城市的聲音,梳理每一顆心靈抵達這個城市心臟的路程,梳理每一次對梁山的歌唱,那歌聲有風有雨有共同的孤獨和無眠。
是的,我沉默,在沉默中挖掘——這里,原本應是富饒的王朝/一群農(nóng)民,舉起正義的燈/誰能比得了歷史的飛翔,紛紛隕落的星辰/千古傳誦天籟的樂音/山高嗎,水深嗎,碧血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