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凌
對于旅游,冬天確實不是個好時節(jié)。但我已近不再錯誤地把奧斯維辛單純看做一個景點。也許我們要做的,是在離開的時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如何面對這個仍不完美的世界。
很多文字介紹都說,奧斯威辛集中營是個芳草萋萋的地方。那些講述者來訪的季節(jié)一定與現(xiàn)在不同。很多講述者甚至還不約而同地提到,本來一路上陽光明媚,但當臨近奧斯威辛,天空竟然會輕飄飄地下起小雨。
2005年1月25日,我駕車來到這個小鎮(zhèn)。走近奧斯威辛,迎來的不是小雨而是大雪。兩個不知名波蘭路人的熱情幫助,讓我的心情在一種沉重之外,感覺很溫暖。一次是我停在一個岔路前不知所措時,一輛很老的拉達車停在我旁邊,駕車的中年男人直截了當?shù)貑栁遥骸叭W斯威辛?”并告訴我向右轉(zhuǎn)。也許我的外國車牌照和風塵仆仆告訴了他一切。另一次是我剛把車停在奧斯威辛1號集中營大門外,一個開著斯柯達車的紳士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也許你應(yīng)該去2號集中營,那里更大。”隨后在前面引路,一直把我?guī)У搅四康牡?。他說得沒錯,2號營地正是我應(yīng)該到的地方,1月27日紀念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60周年的正式儀式也將在這里舉行。
因為大雪,集中營并沒有多少游客。我很感激這場雪,得以讓我看到一個銀白色的、與平時不同的奧斯威辛。我也慶幸能在這個時機到來,因為在隨后逗留時間里,遇到幾名回訪的集中營幸存者。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情愿在經(jīng)歷了當年的煉獄后,還要在肅殺凄涼的冬天的紀念日里回來緬懷。一名當年集中營里的小女孩如今的老婦人在人們的簇擁下沿路講述當年的情景,之后,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真是太冷了。也許,他們應(yīng)該在杏花春雨的日子里回來。
老婦人的回憶異常清晰。當被問及什么時候被送到集中營時,她的回答精確得讓我驚訝也辛酸“那年我11歲,差4天11歲?!痹陔S后被作為醫(yī)學實驗品的日子里,她每個月要接受3次注射,然后是不斷的檢測和觀察。納粹對一切被關(guān)押者都要物盡其用,像她這樣無力勞動因此被用來做醫(yī)學實驗的孩子數(shù)以百計,很多都悲慘地死去。
“他們肯定也在盼著我死呢”,老婦人哈哈大笑,還要不時地教訓一下在身邊陪伴、看樣子已到中年的兒子,“你到哪兒去?跟著我,別亂走!”一副樂天派的神情,仿佛當年的痛苦經(jīng)歷并沒有給她留下太多的陰影。當被問到在集中營生活的細節(jié)時,她回避了:“從到集中營那天起,我就失去記憶啦!”她的笑聲依然爽朗,大家不再追問。
據(jù)記載,蘇聯(lián)紅軍在解放集中營后最初的幾個星期,為被關(guān)押者治療的護士們經(jīng)常從他們的被子里發(fā)現(xiàn)藏起來留著第二天吃的面包,他們不相信很快又能吃上下一頓飯。一些人擔心送死而拒絕去洗澡和打針。
幸存者我還遇到過幾個,有的是獨自前來,參加當天的某個追悼儀式,有的則是被電視臺請來做節(jié)目,沿路一一介紹過去。那些奧斯威辛的幸存者,他們曾經(jīng)是這片土地上最無助的最悲慘的一群人,而今天,他們是這里真正的主角。每一個人都在仔細聆聽他們的講述。
媒體在這個重要紀念日到來前都異?;钴S,當天的集中營地內(nèi),記者要比參觀者多,攝影記者更是在冷清的集中營的雪地上輾轉(zhuǎn),尋找有限的能入鏡的題材。也難怪,這座集中營最多時關(guān)押著10萬人,幾十名參觀者散布在營地中要找起來確實比較費力。
集中營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紀念活動的最后準備工作,一直延伸到集中營的運送被關(guān)押者的火車軌道在那天將被整條點燃,工作人員在燃燒一段鐵軌以做試驗,那該是個很動人的畫面。
人總傾向被遠處的悲劇吸引,借而用同情甚至淚水洗滌一下自己以作告慰。但當我站在被白雪覆蓋著的鐵路的分道岔上,徒勞地想象著當年一群又一群人從這里被驅(qū)趕向絕望與死亡命運時的心情時,覺得把自己作為一名旁觀者真是大錯特錯。我們其實是生存在一個星球上的共同體,而在地球的一些角落,在各種各樣的借口下,對無辜者的殺戮仍在繼續(xù)。
對于旅游,冬天確實不是個好時節(jié)。但我已經(jīng)不再錯誤地把奧斯威辛單純看做一個景點。也許我們要做的,是在離開的時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如何面對這個仍不完美的世界。
《中國記者》對照片的點評:
1945年1月27日,蘇聯(lián)紅軍解放了奧斯威辛。這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納粹德國在波蘭設(shè)立的最大的集中營,110萬人(包括大批猶太人)在這里被殺害。
記者在紀念活動開始前兩天到達現(xiàn)場。這幅照片的震撼力,超過了他隨后拍攝的活動現(xiàn)場照片。
白雪,黑衣男子與黑色鐵軌,最強的對比色營造出靜穆的氛圍。跳動的火焰是空靈的,它灼熱了空氣并產(chǎn)生了折射,讓背景微微變形——遠處的哨塔,木樁,像是年代遠久的素描,光線的顫抖,讓人想到了被打斷的筆觸,像是對陳年往事的痛苦回憶——想模糊,卻又清晰可見。
這里,曾是人間地獄,記錄了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憑借對折射光特性的準確把握,記者將我們帶入現(xiàn)場,帶入歷史。讓我們在一個任何語言都顯得多余的地方,呼喊,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