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綱
同王蒙一路叫賣
1983年7月,通知我到以葛洛為主編、蕭德生為常務編委的《小說選刊》參與改版和擴大發(fā)行的工作,著手第9期的編輯業(yè)務。我匆忙上路,8月直抵伊犁,在葡萄珍珠般鑲嵌的濃陰架下度過我51歲的生日。自伊犁,再烏市,過蘭州,經寶雞,到西安、延安、太原、西陵,然后回京,連續(xù)召開座談會,一路為《小說選刊》叫賣,勁頭十足。
在西安,和新上任的《人民文學》主編王蒙不期而遇,副主編崔道怡與他同行,他們也為擴大刊物的影響而游說、組稿。我們都是新到任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屬下的刊物的推銷員,見面自是高興。三人結伴開會、轉悠,同路回京。一行高談闊論,侃大山、講笑話,精神百倍、熱鬧非凡。
由延安返回西安,車到高陵,大家餓了。我興奮起來:“吃羊肉泡!”問王蒙“敢不敢吃?”他說:“我在新疆那么長時間,什么都練出來了。是羊肉我都愛吃?!蓖趺墒穷^一次在陜西吃泡饃,印象極佳,可是滿滿一大碗將盡之時,扒拉著碗底突然喊叫起來:“什么什么這是什么?”他的碗底發(fā)現一塊似肉非肉的東西,我伸頭細看,原來是只蛐蛐,頓時臉上發(fā)燒,煞風景。王蒙仰頭大笑,什么也沒說;老崔借機罷吃,正好為他的香辣過頭的碗底解圍。
在太原,我們發(fā)現權文學寫的短篇《在九曲十八彎的山凹里》,風味十足,座談會上猛夸了一通。私下,王蒙總拿小說里的俊媳婦開玩笑,學她(斥責拆她情書的光棍們時)的腔調說:“太不可思議了!太原始了!”又學狗唚子當著警察面自言自語地口吻說:“‘我可以走了吧?你不走怎么著,莫非還要讓誰管你一頓飯?天生的賤!”
邂逅王蒙以后,我們聯合行動,我為《小說選刊》一路叫賣的任務進展得更加順利,邀請作家座談種種事宜,也用不著我來張羅,作家自己找上門來。這不僅因為王蒙名氣大,又是新任的《人民文學》主編,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當選黨的中央后補委員。凡中央委員一級的,到了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政府負責接待,特派警力,保證安全,一點不能含糊。出行,警車開道,泰山石敢擋,頗有點威風八面的味道。王蒙說他很不習慣,可是沒有辦法,我倒是冒充了一回首長。
晉祠,我們都去過,可是安排去晉祠,王蒙立即活躍起來。
到了“不系舟”的石船上,王蒙拉我們一塊照相,然后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之中,笑得非常甜蜜。他說:“給你講個關于我的羅曼蒂克吧!”
……瑞芳和我的初戀中斷了,我仍想著她,后來戀愛又恢復了,我即刻跑到太原看她。那是1956年秋天,瑞芳在太原工學院上學。我們來到晉祠游逛,公園里清靜得有點冷清,我們卻渾身直冒火,走著走著,登上“不系舟”。我說:在這兒留個影吧?瑞芳害羞,我也不好意思,無所措手足,離鏡頭遠遠的,不成想留下婚前唯一一幀合影!王蒙指著說:看,就在那兒!現在不讓游人上去了。
崔瑞芳后來告訴朋友,說這張照片她視為珍寶,說:從嫁給王蒙那一天起,就鐵了心,跟他一輩子同甘共苦。幾十年來,王蒙接觸了許多年輕漂亮的女性記者、演員和作家,可是他尊重自己也尊重旁人,在女性面前絕對守規(guī)矩,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自然而然,緋聞就找不到他頭上了。
胡耀邦關于題材無比廣闊的講話,被概括為“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唐代張佑說:“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王蒙復出,說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
作家們正處于寫作的旺盛期,社會正經歷“文學熱”,讀小說蔚然成風,我所在的《文藝報》滿腔熱忱給予支持。
王蒙一連發(fā)表了《布禮》《雜色》等小說,我在《中篇小說的興起》《關于短篇小說的通信》等文章中忘情地予以推薦。他約我和劉茵到他虎坊橋和前門大街的寓所談天,他躊躇滿志,希望文藝界大好的形勢能夠繼續(xù)下去?!兑沟难邸贰洞褐暋贰逗5膲簟钒l(fā)表,小說界刮起創(chuàng)新風。王蒙認為,文學不光寫人物、寫性格,也可以寫精神活動,精神活動不一定是性格。1980年8月20日,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與《北京師范學院學報》聯合召開“王蒙創(chuàng)作討論會”,王蒙很幽默,說他明天出國,今天很想聽到對于他在文學觀念更新和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探索方面的批評意見,說:“誰的批評越多越尖銳,我出國給誰帶回一臺彩色電視機,我說話算話?!比珗龌钴S。當時文壇,處于亢奮狀態(tài)。
我發(fā)言說,《夜的眼》等6個短篇嚇了人一跳:“奇怪,小說難道可以這么寫?”請少安毋躁:小說為什么不可以這么寫?百花齊放,人們要看百花;藝術創(chuàng)造,陳言務去,貴在翻新,你越怪、越新,我越愛看。我對王蒙試驗的成功抱有預期的熱情。
發(fā)言分3個小題目:“文壇新派”“的確是新了”和“必也‘正名”。
刊物約稿,我將發(fā)言整理成文以《小說出現新寫法》為題發(fā)表,然后收進我的《文壇徜徉錄》一書。王蒙遇見我,說:“閻綱呀,你發(fā)言提醒我‘不可輕拋藝術“典型”。天啦,我哪里敢呢?重拋更不敢了!”看得出,他有自己的想法,后來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證明,王蒙說得對,我也沒說錯,但我沒有把現實主義和新的流派區(qū)別開來,藝術典型固然要得,可是藝術典型不限于創(chuàng)造典型人物啊!
王蒙《夜的眼》一組試驗短篇的出現,掀起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浪潮,帶動了文學領域現代主義的興起。好家伙,“資產階級的文學”趁機而入,文壇被攪動,這還了得?主流派眼睜睜地盯著。經過一番或硬或軟的較量,事態(tài)漸漸平息下來,不知不覺,多元競賽、多元互補的局面開始形成,“一個階級一種典型”“為工農兵寫、寫工農兵、工農兵寫”“主題要革命、調子要昂揚”以及“三突出”等框框被打破,在一定程度上也動搖了對于“政治標準”和“藝術標準”的機械宣傳。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我早知道,王蒙并不贊成文學按題材分類,什么“農村題材”“軍事題材”“改革題材”等;他也不熱心創(chuàng)辦各類選刊和文摘報。他曾經對我說過:第一,了解一個作家得顧及全人、全作、全面;第二,別人選的未必精當。但是,《小說選刊》既然決心大辦,他轉而積極支持,只要發(fā)現新人、新作,便向我們推薦,連夜舉薦胡辛的《四個四十歲的女人》,讓這位不知名的教師一舉成名。王蒙對新人新作的熱情扶持,對我刊此后更加關注,發(fā)現新人新作影響很大。他還對創(chuàng)作概況、年度回顧等鳥瞰式、綜合性的評論表示沒有興趣,說如此這般,失之空泛,讓人摸不著頭腦,并且著重地說:“概括總要付出犧牲的。”勸我不要寫這類文章。我深表贊同,可是,幾乎每一期的《編者的話》還得主要由我來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1983年11月初,為了評獎的事,主編葛洛帶我拜訪他魯藝的老上級,我心儀已久的前輩周揚。葛洛介紹過后,周揚說:“知道知道?!苯又?以忠厚長者的口吻對我說:“你寫了不少文章呀!”
我不好意思,說:“都是些短章?!?/p>
他肯定地說:“還應該再短些!”他的教誨,我感銘肺腑。
他對昨天突發(fā)的事件——胡喬木駕到(周揚指著我說:“他當時就坐在你坐的這個沙發(fā)上。”),勸他主動檢討“異化”論點的錯誤時所表示的憤怒和克制……提起胡喬木,周揚氣得雙手顫抖,周揚夫人蘇靈揚氣憤地說胡喬木是“白衣秀士王倫”。我大為驚異。
11月6日,各報發(fā)表了新華社5日報道的周揚談話。在這個談話中,周揚承認他在紀念馬克思逝世百周年期間“輕率地、不慎重地發(fā)表了那樣一篇有缺點、錯誤的文章。這是一個深刻的教訓?!?/p>
過后不久,這位晚年讓人敬重有加的老人腦病發(fā)作,住院治療,昏迷,靜臥在無言的病床上,然后,被迫離開紛擾的現實,中斷了對于“五四”以來幾次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的突破性的思考。周揚早已被異化了,最后以身殉異化。人雖死了,仍為人所尊敬,因為他學魯迅,從舊營壘里殺出來,是逆子,是貳臣,“同時也是一些羅曼蒂克的革命家的諍友”。嗚呼,歷史輪回,公道自在人心。
夜訪高占祥
1984年9月30日晚10時至凌晨1時半,我和作家劉真、《長城》主編苑紀久,到時任河北省委文教書記高占祥家里促膝談心。
苑紀久介紹說,閻綱來了,明天國慶節(jié),后天就回北京,所以半夜三更看你來了。
高占祥說,歡迎啊!上次你和王蒙來過石家莊?
我說,也是國慶節(jié)以前,為了推銷我和王蒙剛接手的《小說選刊》和《人民文學》。
高占祥說,我讀過你發(fā)表在《紅旗》雜志上的文章《文學中的知識分子》,也知道這篇文章獲得優(yōu)秀理論文章獎,你要多幫助我們河北作家啊!
我說,《紅旗》雜志把你在任丘油田“河北省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放開手腳搞創(chuàng)作》送我征求意見,文中披露了耀邦同志鼓勵創(chuàng)作的新言論,讀后很振奮,所以深夜擾“官”,破門而入,作不速之客。
苑紀久說,閻綱幾乎年年來石家莊,特別關心河北的文學創(chuàng)作。
劉真說,他每回來都轉達對你的問候。
我說,最難忘,胡耀邦對河北同志急切地囑咐:你們要千方百計地把河北文藝繁榮活躍起來,打開河北文藝工作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新局面,要鼓勵和組織大家創(chuàng)作,要調兵遣將,調動千軍萬馬……要組織和鼓勵大家放開手腳搞創(chuàng)作,不要老是在那里定調子,劃框子,更不要打棍子,要創(chuàng)作富有河北地方特色的文學藝術品。一句話,要萬紫千紅,美不勝收!這些話搖人心旌,多么熱情、多么溫馨!你是河北的“文藝官”,領著大家這樣去做,甚至旗幟鮮明地提出,我們對“左”的流毒還沒有肅清,思想還不夠解放。號召大家“放開手腳搞創(chuàng)作”!聞之頗為激動。
高占祥說,我是聽耀邦的,我很了解他。我牢牢記住耀邦說的“要千方百計地把河北文藝繁榮活躍起來”的囑托。他是1979年在釣魚臺國賓館討論《河北文藝》“歌德與缺德”的會上講的,直接針對河北工作講的,我有責任貫徹始終。
我說,最近中央開會研究文藝工作,耀邦同志在會上提出“三大”即“大鼓勁、大團結、大繁榮?!痹龠^兩個月要舉行第四次作家代表大會,大會的主旨就是“三大”,我們《小說選刊》為此開了座談會,大家笑逐顏開。我預感新浪潮快要來了,一個文藝大繁榮的新浪潮就要到來了,我在北京坐不住了,出來跑跑。
劉真說,占祥同志在這些方面也非常敏感。
苑紀久說,而且身體力行。
我說,所以,河北的作家幸運。咱們國家,廣東有任仲夷,福建有項南,河北有高占祥,比較開放??磥?有個懂行的書記,事情才好辦。
高占祥說,找個書記不難!像我們五千三百萬人口的大省,找地委書記、省委書記都不難,但要出現全省人民當中有影響的、在全國掛上號的,甚至在全國打得響的作家,確實很難,所以我經常說作家、尖子人才是我們的“國寶”。
我說,你指的是真正的作家,當然,出一個魯迅太難太難,一個魯迅,代表一個民族、一種精神、一個時代,富可敵國,是真正的國寶。英國人說,拿整個歐洲換莎士比亞一個人我們也不干。一個牛頓的價值勝過一百個愷撒!固然,發(fā)現一個有全國影響的作家比找到一個省委書記難,但是,有個好書記,容易出現好作家。你《紅旗》上的文章特別挑明評論工作要克服“左”的思想,說文藝評論的主要任務是“澆花”,給人的印象太突出了!
眾說,太應該重視評論了!
我說,應該給評論評獎!各地都有此愿望,但我呼吁了不知多少次還是無人理睬。我向張光年進言,他說:“好啊,你們《文藝報》評吧!”我向主編馮牧打報告,他也說好啊,但不落實。《十月》評獎,我是評委,提議設評論獎,同意了,又不同意了,王蒙也是評委,他支持我的意見,結果評了,效果很好。后來《雨花》評了,《鴨綠江》評了,最近《紅旗》也評了,而《紅旗》這回評獎是小平同志批示的。中國作協(xié)不設評論獎恐難以持久。我向(我任副會長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提建議,說:“沒錢,我募捐,化緣去!請老作家一人捐幾百幾十的,每位發(fā)它百兒八十的該可以吧?”最后又吹了,但有望得以實現,而且準備歷屆學會上堅持下去。創(chuàng)作、評論是一對冤家,是文學的兩只翅膀,缺哪只都飛不起來。
高占祥說,是啊!我上午給秘書講,優(yōu)秀的文藝評論也給獎勵,紀錄在案,《文論報》頭版報道過。耀邦還批示:“對西方名著不要輕易刪改?!焙軐?西方美學要借鑒,人道主義是學術,不要扯到政治上來?!白蟆钡臇|西抬頭,又批評、又點名,擴大化,把美的東西丑化了,挫傷積極性。我特意給大家打了招呼,鐵凝表示,占祥一說,我心里有底了。
劉真說,占祥愛惜人才、保護人才,我每次聽了都很感動。我和紀久一直考慮我省的作家隊伍建設。梁斌、田間年紀大了,真正出類拔萃的不出10位,而10人中,湯吉夫、賈大山當校長、局長,像我,想拼搏,力不從心,我們不如人家河南、山東、山西。培養(yǎng)新秀,迫不及待。
我說,恩格斯說過,舊紀元的終結和新紀元的開端,都是以一個偉大的詩人為標志的,如但丁等。中國從司馬遷到曹雪芹到魯迅,就是這樣的大詩人!今日之中國,正是出作家的時候,社會巨大變革、巨大轉變時,即所謂“國家不幸”“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正是“詩人幸”、大文豪出現的時候。
高占祥問,你們文學院辦了嗎?
劉真說,辦了,但難度大。我到北京拜訪《當代》秦兆陽,他說,從來往中選稿非常困難,非特邀不可行。各個刊物都把力量放在尖子作家身上,像陳沖、鐵凝,向他們約稿的人很多,我也常叫人逼著寫。
我和鐵凝常常琢磨,作家自己想寫的,和審查能通過的二者如何統(tǒng)一?說實在的,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寫的,就怕“官方”不點頭。
我說,紀久,你應該告訴鐵凝,讓她放開手腳大膽地寫,先不管人家要她寫什么,自己先敞開寫,寫出來再說。
苑紀久說,我們《長城》比較解放。我對陳沖、鐵凝、劉真他們都講過,只要不違反四項基本原則,想怎么寫怎么寫,我們敢發(fā)。
我說,作家不進入狀態(tài),很難吐納率直之言;要求別人松綁,首先得自我松綁。
劉真說,對,自己解放自己。
苑紀久說,鐵凝過去說過,給咱們河北寫就要挑挑揀揀,外省發(fā)得出的河北卻不然。
高占祥說,鐵凝的報告文學《美從東方來》寫完后,問我拿哪審查,我說不用了,發(fā)吧,只要廠黨委簽字就行。
苑紀久說,沒你這句話,真還難辦呢!
高占祥說,鐵凝聽到這個那個的,見我就要哭,問:“怎么著呀?”我說:“發(fā)!”今天上午,我考慮咱河北設立文學藝術獎,叫“文藝振興獎”,鼓勵創(chuàng)作。先搞基金會,你們文聯錢不夠,我給你們撥款。
我說,今天上午看了趙州橋,很壯觀,聽說是你撥的款?
高占祥說,趙州橋是我牽頭集資的。現在建文藝基金,有關單位都拿錢,我?guī)ь^募捐。振興河北文藝,出錢出力,千方百計實現耀邦的“三大”——“大鼓勁、大團結、大繁榮”!
我說,再過半個月,10月14日,我們8月份開始籌備的報刊史上頭一家評論月選刊——《評論選刊》編輯部正式成立,目的是為文學評論的大繁榮提供寬松的空間,也讓評論家放開手腳、放言高論、迎接兩個月后耀邦同志寄予厚望的第四次作家代表大會的召開。
第一家文學評論月選刊
——《評論選刊》
1984年10月14日,全國第一家文學評論月選刊——《評論選刊》編輯部正式成立。
周揚的賀詞:“認真貫徹百家爭鳴的方針,加強文學批評工作,繁榮社會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p>
林默涵的賀詞:“沒有創(chuàng)作就沒有批評;沒有批評創(chuàng)作也不能健康發(fā)展。批評錯了,可以反批評但不能沒有批評?!庇謱懙?“文藝評論要懂得生活,還要有較多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修養(yǎng)。這要做艱辛的努力。對我來說,是很難達到這樣的要求了,希望寄托在中青年同志的身上?!?/p>
陳荒煤的賀詞:“文藝評論要為新時期文藝運動的大鼓勁、大團結、大繁榮開創(chuàng)嶄新的局面?!?/p>
賀敬之的賀詞:“面向現代化,開拓新領域,探求新方法,為發(fā)展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促進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的大繁榮做出貢獻?!?/p>
馮牧的賀詞:“澆灌佳花,剪除惡草,是文學批評的任務。但歸根結蒂是為了佳花的更加繁榮絢爛?!?/p>
羅遜的賀詞:“《評論選刊》的創(chuàng)辦,將對文藝工作起到推動鼓舞的作用。因此我深信,它將不僅受到全國評論界的歡迎,也將得到全國文學界的歡迎。”
潔泯的賀詞:“近年來,文學評論出現了一種好勢頭,讀者多起來,寫的人多起來,評論刊物也多起來了?,F在得悉《評論選刊》又將創(chuàng)刊,欣喜不禁?!?/p>
但是秦兆陽拒絕題詞,出乎我的意料,他給我寫了封大不為然卻非常誠懇的信,信中寫道:
閻綱同志:
那天從四川飯店回來后,心里頗有點不安。你囑咐寫幾句話,這點事還不簡單。為什么我不奉命,而且態(tài)度似乎有點生硬?原因是:一、我向來不愿意出頭露面,怪脾氣不能改;二、目前新創(chuàng)的刊物,多要請名人題字或寫幾句話的,我覺得此風不可長;三、目前選刊太多,為選刊供選的基礎刊物必減少銷路,必流于對讀者趣味的迎合,這不是好現象?!对u論選刊》雖有所不同,但亦在“選風”之中,助長了這種風氣,我有點杞人之憂。
這就是我不愿意奉命的原因。如蒙見諒,我就心安了。
即候
秋安
秦兆陽10.30
這封信雖然給我潑了冷水,我還是覺出它的溫暖來。這封信很能代表秦兆陽久歷煉獄后謹慎而耿直的性格,也能體現出當時文壇上一種憂郁之情。我立刻回信給他,對他的擔心表示完全理解,對他善意的提醒表示由衷的感謝,最后說,我向兆陽同志剖白心跡后,“我也心安了?!?/p>
成立《評論選刊》的緣起:
1984年4月,評論家宋遂良來京,我倆促膝談心。談到如何提高評論質量的問題時,我說:“我很希望有那么一個不怕賠錢的出版社出面辦一個文學藝術的《評論選刊》,免得讀者大海撈針之累,張揚文學評論,活躍文藝批評,促進文體文風的改革,讓年輕人在這塊園地里一展風采,此事若成,將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頭一家?!庇终f:“如果辦成,我愿意到那里去當選家,你去不去?”
宋君回魯后,將我們的談話整理成《關于文藝評論的寫作》一文送《當代作家評論》發(fā)表。春風文藝出版社的鄧蔭柯擔任該雜志的社外編輯,在校樣上看到這幾句話后非常感興趣。蔭柯8月趕赴蘭州,我們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第三屆(蘭州)會議”上見面。雙方同意合作,周申明表示河北省委宣傳部情愿參與合辦,一件美事遂最后敲定。8月14日,正好我52歲的生日,朋友們選定這一天慶賀《評論選刊》的誕生,屋子擠滿了人,一地瓜皮!
《評論選刊》面臨熱氣騰騰的經濟體制改革和文藝改革,面臨新時期8年來文學事業(yè)一新耳目的新成就。
我在《評論選刊》的《發(fā)刊詞》中寫道:“近年來,文學評論家特別是中青年評論家們,研究的范圍越來越廣泛,專題的開掘越來越深入。他們從創(chuàng)作論、作家論、文學史和批評史的撰寫,到國內外評論信息的交流、批評方法的革新,顯示出實績和潛力。文學批評的狀況比任何時候都好。為改革文學評論,進一步活躍文學批評計,《評論選刊》應運而生?!?/p>
“文學評論和文學創(chuàng)作相輔相成,為文學的奮飛插上雙翼。輕視文學評論是大不該的。文學評論的智力開發(fā)和人才投資問題亟待解決?!?/p>
大聲疾呼:“《評論選刊》呼吁為當代文學評論舉辦全國性的評獎活動,對其優(yōu)秀著作、優(yōu)秀論文和優(yōu)秀的文學評論家頒發(fā)國家獎?!对u論選刊》愿為這一評獎的實現盡其綿薄。”
“大時代呼喚大文豪、大作家,同時也呼喚大手筆、大評家。”
在《評論選刊》的呼吁推動下,文學評論評獎的創(chuàng)意盡管未被權威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所采納,但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自己先跳下水探了探深淺,設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成果表彰獎”,每屆年會舉行一次頒發(fā)獎儀式,一直堅持到今天,前后大約十屆。這也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空前。
同楊守松幽了一回默
1989年,從“中國死了”到“海南死了”,我和楊守松有過一場交鋒,信件往來,急如星火,異常緊張又異常興奮。十多年過去,海南沒有死,中國沒有死,該死的死了,該活的活了。
作家之膽識,文壇之怪現狀。
1988年底,籌辦《中國熱點文學》月刊,急需直面現實的好稿子,而作家楊守松剛剛完成一部疾惡如仇的長篇報告文學《中國死了》,卻沒有刊物敢于接納。我把它要來了。
眼前展開一副因陣痛而痙攣的變形地帶,狂躁無序,五光十色,充斥著冒險和無援。
“文明與梅毒賽跑,嫖娼開發(fā)票報銷?!薄爸袊鞘澜缟先丝谧疃嗟膰?也是世界上妓女最多的國家?!薄百Y本是個好東西,官僚是個壞東西,兩個要是結合在一起,中國便是一個更難走出的墓穴?!薄昂D鲜亲杂筛?是科學民主的殿堂嗎?”“海南造就了多少人,又毀滅了多少人?”“上帝也把我遺忘了嗎?”“不好好讀書,將來只好當干部?!薄笆裁磿r候所有的中國人覺得當官沒意思沒油水可撈不可能暴富,中國就有希望了?!薄爸袊且粋€大產房,中國是那么難產?!薄八业氖侵袊私K于大徹大悟,想到了要尋找自我,要做一個‘人?!濒斞刚f:“中國的‘人還沒有萌芽。”
感覺敏銳,信息量大,有膽有識有歧見,大膽放言,深度的體驗,深情的吶喊,讓思想沖出牢籠。我連夜讀完這部稿子,激動伴隨著驚悚,心跳不已,直到天亮。
稿子很對刊物的路子,我如獲至寶,但是,群情激奮、痛斥官倒的聲中,凜然正氣也許會變成不合諧音惹出麻煩招來橫禍。幾處使性子,偏激過頭的話無論如何需要改動,而楊守松卻在盛怒之下守身如玉,寸土不讓,誰要說刪、說改他跟誰急。緊后,你來我往,苦口婆心,楊守松態(tài)度松動,同意改題。他提出改《中國死了》為《上帝死了》或《皇帝活著》,這不和沒改一樣嗎?我建議改為《救救海南》,他同意,但提出一個毋庸辯駁的,不講任何條件的條件:他們活著,那就讓我死吧,你們給我的署名加上黑框!
我想,列夫·托爾斯泰不是活活地“死”過一回嗎?托爾斯泰為了掙脫狂熱者圍攻式地拜訪,免受干擾寫作他醮著膽汁的《復活》,便將自己鎖在房間里,對仆人說:“從今天起,我死了,就葬在房間里。”果然,來訪者被悲痛欲絕的仆人告知:“先生死了,死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蓖袪査固┚瓦@樣“死了”?!稄突睢范ǜ搴?托爾斯泰“復活”了?!蚁?楊守松和其他所有的作家一樣,有“死”的權利,以己之死,換文之新生,有深意存焉,照辦。
我是《救救海南》的責編,犯有“故意殺人罪”。
《救救海南》次年3月號刊出,讀者爭相傳看,轟動一時,在一個非常的時期,特殊的年份,涌起報告文學一個新的小浪潮。遠方的親友已經為楊守松的早逝“失聲痛哭”,讀者不斷來信“欽佩楊守松的才氣和膽力,但也遺憾地看到楊先生已經仙辭人世?!薄跋M骶幭壬芨嬖V我們楊先生辭世究竟是什么原因?!?/p>
楊守松面對親友讀者紛紛的哀悼和痛惋忙不迭地解釋和道歉。他為作品而獻身,死而復生,何等傳奇又何等的有詩意啊!
《救救海南》給楊守松的吶喊、歡呼以至噴發(fā)開了個好頭,使他豪氣如虹,銳氣不減當年,長時間活躍在報告文學隊伍的前沿。
《救救海南》是探路者的報告,只找回了真實、真誠和焦慮,只求埋葬自己的奢望與海南的劣跡,必置死地而后生,但是,迷路了。他繼續(xù)尋找,很快找到“昆山之路”。1990年,《昆山之路》出版,空谷足音,從而有《蘇州“老鄉(xiāng)”》《昆山之路(續(xù)集)》等的一番熱播,又有《黑發(fā)蘇州》《永遠的<昆山之路>》等鮮亮登場。楊守松又活了,同時宣判我無罪!
楊守松視覺獨特,敢唱《大風》,筆下有雷聲,南京見面時,我以此二句贈守松:“文章尤貴在肝膽,波譎云詭始動人。”
進入21世紀,楊守松還是拿昆山說事,出版《小康之路》,備受媒體夸贊,卻讓守松本人陷入冷靜地反思:作家的創(chuàng)新之路到底該怎樣走下去?
2004年3月,楊守松專程來京,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議室,召開“《小康之路》作品批評會”,事先明確“三不”:“不要主辦單位,不請官家領導,不聽一句好話?!蔽业诙€向守松開火,守松頭上直冒汗。會后題詞,我寫“別開生面”四字,又寫“作家要表現,政府要宣傳;讀者要審美,書商要賺錢”。舉座皆歡。雷達起,援筆立就,改為“作家要表現,政府要宣傳;讀者要好看,書商要賺錢”。眾又笑。會散,守松交我一個提包,囑我小心打碎。進家門打開,見鏡框有一石,白生生的,質堅、狀危,瘦、透、露、皺,活脫一座精美的太湖石,是他珍藏之物,早想送我作紀念。隨石附言:
閻綱:
這是塊石頭,為昆石,極堅硬,原在我“工作室”,2002年冬,你來見過。當時我突然感覺,此石非你莫屬,之后一直耿耿于懷。這次來北京,就帶來了。此意惟你能懂。
楊守松3月5日于北京
從《評論選刊》到《中國熱點文學》
《評論選刊》1988年第12期終刊,《終刊詞》寫道:“親愛的讀者,我們告別了。”“大家都窮,除非國家政策傾斜,誰愿干這蝕本生意!”
“1985——1988在新時期文學史上或許構成一個小小的段落,看來,4年時間不算太短暫?!?/p>
“1985——1988是文藝思想異?;钴S,新時期文學爭妍斗勝的時期,新派蜂起,新說如織,新的挑戰(zhàn)咄咄逼人,如此這般,本刊都有反應,雖非金石——金匱石室;堪作雪泥——雪泥鴻爪。立此存照,足矣!”
此刻,我不無驕傲地說句心里話:我們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們很不容易!《評論選刊》上遴選出了多少評論家特別是新冒出的青年評論家啊!他們是:
朱寨、李子云、藍翎、李希凡、王蒙、蔣蔭安、流沙河、於可訓、吳亮、刑小群、王曉明、唐弢、王朝聞、陳涌、劉再復、項南、高占祥、袁鷹、敏澤、高行健、孫遜、黃秋耘、吳有恒、周政保、吳冠中、王干、林興宅、艾菲、曾鎮(zhèn)南、鄭伯農、雷達、賀興安、劉齊、何西來、陳駿濤、吳宗蕙、陳孝英、季紅真、王菲、滕云、繆杰、陳遼、李書磊、謝泳、董健、李敬澤、羅藝軍、韓石山、周介人、何鎮(zhèn)邦、李貴仁、夏康達、朱晶、吳秉杰、林建法、魯樞元、韓少功、李國濤、宋遂良、陳子平、謝冕、白燁、毛時安、何新、李陀、錢理群、張志忠、南帆、羅強烈、王紀人、朱大可、黃子平、何志云、楊義……
特別是其中年輕的朋友,多么閃光的一群啊!他們至今活躍在文壇上,他們代表了中國新時期文學批評中相當重要的一個階段。
評論家同行們,當你們回顧自己發(fā)展的這一過程時,該不會忘記這家窮朋友——窮得叮當響卻堅持辦了4年,出齊48期的《評論選刊》吧!
“感謝《評論選刊》編輯同仁們4個嚴寒酷暑的辛苦,他們是(按姓氏筆畫):
鄧蔭柯、王興仁、白燁、馮立山、劉錫誠(后任主編之一)、劉鈞、李復威、李敬澤、吳宗蕙、來春剛、何望賢、何其康、沈太慧、周申明、張炯(后任主編之一)、邾瑢、周相海、賈非賢、顧驤、蕭德生、閻綱、龔富忠、傅活
《評論選刊》(月刊)1985年1月創(chuàng)刊,到1988年12月終刊,全體編委們,耗費了大家多少時間和精力啊,你們辛苦了!我自己本職工作已經很忙,長年累月,犧牲了數不清的不眠之夜,但是無怨無悔。
我們同親愛的讀者,在《評論選刊》告別,在《中國熱點文學》相會?!吨袊鵁狳c文學》月刊1989年元月創(chuàng)刊。
《中國熱點文學·發(fā)刊詞》:“愛看而且耐看,審美愉悅中自有一番崇高的憧憬?!?/p>
“喜聞樂見,為雅俗所共賞,是本刊的追求。”
“社會上有‘熱門話題,文壇出現‘熱點文學?!?/p>
《中國熱點文學》第二期發(fā)表揚守松的長篇報告文學《救救海南》,受到普遍的歡迎,同時惹出(上文所述的)一段幽默。
1989年,多事之秋,《中國熱點文學》被中國新聞出版署明令???我和張炯懇請賀敬之說情,勉強辦到年底,從1月到12月,刊齡僅僅維持了一年,這才叫短命。
編選集,當“選家”
經過一番努力之后,《小說選刊》已經很像個樣子了。我們所選的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中獎率驚人之高。我們提倡“改革文學”興國之音,我們大開閘門,扶持一切有價值的藝術探索,放出一大群包括“錯劃作家”和“知青作家”在內的老中青年作家,我們和不計其數的讀者交朋友,我們首先提出“編輯家”“選家”的尊稱,我們舉辦熱鬧非凡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年度評獎,我們?yōu)榭锏母鞣N改革方案興奮得睡不好覺,我們端著飯碗開會,叫開大門下班,我們干得起勁、忙得痛快、累得滋潤。
我自己當了一輩子的編輯,甘愿替別人做嫁衣裳。進入新時期,百廢俱興,行行出狀元,這也稱“家”,那也“著名”,惟文藝編輯沉得住氣,仍舊宣稱“決心當一輩子無名英雄”。為什么要“無名”呢?
我調到《小說選刊》上行走以后,立刻登載了一條消息,說1983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獎委員會“由作家、評論家和編輯家組成,首次喊出“編輯家”。我在《小說選刊》編輯部也鼓勵“人人當‘選家”。叫響了“選家”,同時叫響“編輯家”,就是要打破偏見,破除自卑,為編輯爭名聲、爭地位、求解放。“甘愿替別人做嫁衣裳”只有局部的合理性。編輯自己謙虛一通,不失為一種獻身的表態(tài),別人(特別是趕做嫁衣裳的作者們)這樣要求編輯,那太苛刻、太不近人情了。沽名釣譽不對,爭當人民的作家、評論家、編輯家和選家名正言順、光榮正確,為什么偏讓編輯做“無名英雄”?
遄此,我在《光明日報》上以《‘者與‘家》為題發(fā)了文章,又在《延河》編輯部召開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年會暨全國14家文學期刊編輯座談會”上,以《編輯豈可‘無名》作了發(fā)言。應者云集。
后來編《中國文化報》,我又多次要求報社多出名編輯、名記者,極力為他們成名成家提供方便。
我曾經寫過文章,題目叫《編輯家巴金》,說作為“‘五四產兒”的巴金,他的生命是文學,這生命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寫作,一是編輯,為此耗盡了畢生的精力。所以,巴金不僅是現代文學史上相當重要的作家、翻譯家,而且是現代文學史上相當重要的編輯家、出版家。
魯迅說他“立誓不做編輯者”,但是他應巴金之約,送稿給他,熱情地支持巴金的編輯工作。魯迅其所以不愿做編輯,是因為做個稱職的編輯太不容易。他在致王志之的信中說:“其實,投稿難,到了拉稿,則拉稿亦難,兩者都很苦,我就是立誓不做編輯者之一人。當投稿時,要看編輯者的臉色,但一做編輯,又就要看投稿者、書坊老板、讀者的臉色了?!濒斞缸约簺]有專門當過編輯,但是他辛苦編刊,為進步青年和革命烈士編書的事舉不勝舉,在人們的心目中,他完全夠得上是了不起的編輯家。
我多次向有關部門提議設立“編輯家獎”和“評論著作獎”,頭頭們都搖頭,表示難辦,真有那么難嗎?這些年出現了多少送嫁娘亮相的月下佬兒啊!他們榮譽的名分終究要被文壇所承認。果然,中國作家協(xié)會后來評了“優(yōu)秀編輯獎”;而表彰評論著述的獎項,我們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承擔起來,堅持了十多年,至今。
呼吁當選家,我便編選集、寫序言,樂此不疲。
一、《小說·爭鳴》
50年代,我就熱衷于編選集,但是條件不允許。粉碎“四人幫”后,我借出版《小說·爭鳴》之機,通過對為數不少的有激烈爭論的小說的評介,助推“傷痕文學”所帶動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編輯出版了收入茅盾等名家論文的《論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以跟進日趨繁榮的短篇小說的研究,都產生過比較廣泛的社會影響。
在《小說·爭鳴》的《觀后感》和《佚序》中,我冒昧地寫道:
編這本書會不會受到指責呢?
創(chuàng)作只有在爭鳴中才能前進。
4年來的文學的復興是文學的解放,是以清除現代迷信和恢復革命現實主義為其鮮艷的旗幟。它于血與火中再生,在科學社會主義的探索中求發(fā)展;在陣痛中誕生,在“神學”與“人學”中進行抉擇;由現代迷信的祭品到現代迷信的對立物,經歷著痛苦而悲壯的涅槃過程,所以,它榮獲“傷痕文學”的雅號,在各種學派之間引起強烈的反響、激起激烈的爭論。
《小說·爭鳴》所反映的創(chuàng)作問題十分廣泛,分歧意見相當之大。到底誰是香花,誰是毒草?沒有結論,和盤托出,讀者明鑒。
爭論中涉及這樣四個問題,值得好好議論一番,不然就是一筆糊涂賬。
一、 真實性問題。
二、 寫傷痕問題。
三、 暴露與歌頌問題。
四、 愛情描寫問題。
人民群眾,只有人民群眾才是文藝作品的最權威的評定者,是非自有公斷。
不管是成功的經驗還是失敗的教訓,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都是可貴的,因此,我堅決反對對文藝創(chuàng)作揮舞棍棒。對于20歲出頭的初學寫作者的不慎和偏激,難道忍心大興討伐之師嗎?絕對不能!歷史的教訓值得注意。
有爭論的小說+對于小說的爭論=替文藝的繁榮鋪路。把創(chuàng)造和爭論聯系在一起,文藝才會興旺。
為了便于讀者參考,編者將入選小說的爭論情況作了介紹,其文字附在每篇小說之后,還附錄了作者自己介紹寫作經過和體會的文章,讀來頗有興味。
《小說·爭鳴》這樣的選本,希望年年都有。
非常遺憾,該文本來作為《小說·爭鳴》的序言,已經發(fā)排,但是出版后消失了,該書也改為“內部發(fā)行”,我很惱火,給文化藝術出版社大發(fā)脾氣,沒有結果,也沒有個說法??梢?在當時,防“傷痕”之口,猶如防川。
二、《中外著名中篇小說選》
完全自覺地編選和出版小說選本(或為選本作序),還在接手《小說選刊》后呼喚“編輯家”“選家”的沖動中,恰好那時“中篇熱”。
1984年,我和張韌、吳宗蕙、白燁四人編選了5大卷的《中外著名中篇小說選》,每篇之后,附有短評。由我作序,大意是:
書中所輯錄者,皆中篇名著,上乘之作,置于案頭,領略五洲風情,吟詠百家文墨,實樂事也。
文學解放后,迫切的現實向文學招手,頗有掙脫感的讀者也呼喚文學?,F實矛盾那樣尖銳,政治斗爭那樣復雜,人情世態(tài)那樣多變,生民如此多艱而步伐何等急促,短篇小說雖精煉而嫌單薄,長篇小說豐贍壯觀卻難產,中篇小說應運而生。老舍說過:“中篇,因為字數稍多,可以使我多得到點施展神通的機會,即使不能下筆如有神,起碼也會有鬼?!?/p>
我們既選外國名著,又選本國名作,中西結合,洋為中用,庶幾能給讀者以歷史感,從縱深方面進行比較,取法乎上,避免寫作的盲目性。
什么是中篇小說?《鐵木前傳》孫犁認為:
一、中篇小說應該極力創(chuàng)造典型人物。
二、中篇小說要向讀者展示一個較完事的歷 史畫面。
三、中篇小說有可能塑造較多的人物。
四、中篇小說,有較多的情節(jié)變化。
五、中篇小說的寫作手法要單純明朗。
這是孫犁多年來研究中篇范本《阿Q正傳》及其與短篇小說的異同后得出的結論,僅供參考。此風不可長,不妨在孫犁高見之后續(xù)上一條:
六、中篇小說的字數,大體在三萬以上、十萬以下。
“中篇熱”中,謹將此書獻給孜孜不倦的作者以及他們忠實的讀者。
后來,在白燁的組織下,我們四人又編輯出版五卷本的《20世紀外國中篇小說精選》,每篇作品的后面同樣附有短評。
這兩部書由北京文藝出版社1984年出版,1986年再版,流傳很廣。
三、關于《幽默小說選》
1985年,由我主編出版了《中國新時期小說鑒賞叢書》10卷本,包括《改革小說選》(蔣子龍作序)、《幽默小說選》(王蒙作序)、《婦女小說選》(韋君宜作序)、《青年小說選》(鄭萬隆作序)、《愛情小說選》(劉心武作序)此外尚有《心態(tài)小說選》《通俗小說選》《動物小說選》《港臺小說選》等。
編《幽默小說選》,我有個顧慮:稱有成就的作家為“幽默小說作家”,人家愿意嗎?是不是降低了作家的身份?王蒙立即糾正說:“不是降低,而是提高?!蔽艺埶餍?他慨然允諾,并在序里寫道:“閻綱此舉,正合吾意?!?/p>
笑能笑人,亦能醒人。
林肯能把一只貓逗笑,“先生們,為什么不笑?”他宣讀《解放黑奴宣言》時竟然玩幽默,“如果沒有笑,我可活不了了!”他說:“幽默是潤滑劑、鎮(zhèn)痛劑……它把我從許多沖突和痛苦之中解救出來?!庇浀媚膰闹V語也說:一個馬戲團可以救活一個城市。
幽默不是調皮油滑,不是尋開心、耍貧嘴,也不僅感到有趣、聊博一笑。幽默的骨子里有誠實和崇高,它于清醒中用夸張,于可笑中見智慧。有人問:怎么解釋王蒙的“耍貧嘴”呢?那是偶爾為之,是幽默的一種手段,嘻嘻哈哈指天畫地通世故,靈魂是莊嚴的。
馬識途來信說:“諷刺和幽默小說在我國實在不景氣,你若能編出一本提倡一下,是大好事。”蔣子龍說他的幽默小說是“辣味小說”。馮驥才稱自己的幽默小說是“取笑小說”,提倡幽默小說是在干事業(yè),“說干就干。”陳建功說:“我的小說,亦悲亦喜的多,也許算‘灰色幽默吧!王蒙不忘他的“維吾爾的‘黑色幽默”,陳國凱不忘他的“荒誕的夢”。蘇叔陽說:“好啊!令人捧腹大笑者,大約不能算幽默?!睆堥L說:“‘左的路線使大家都習慣板著面孔,失去幽默感?!崩顕牡脑捀腥烁袆?說:“當代中國刊物如林,獨缺一份類似30年代魯迅、林語堂辦過的《論語》那樣提倡幽默的刊物,這是一大憾事。也許和中國人或中國這個民族缺乏幽默感有關系。沉重的,讀后如一塊磚頭,人就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所以,我愛讀一點或寫一點輕松(其實未必輕松)的東西。閻綱同志,假若你能辦這樣一個刊物,我想一定會有銷路的?!?/p>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幽默小說”的牌子高高挑起,讓幽默小說家成為讀者最受歡迎的人。
王蒙的序言到了,我連忙趕出這篇《后記》,記其盛。
四、關于《改革小說選》
我請蔣子龍為《改革小說》作序,原因是蔣子龍為了助推改革開放的浪潮,寫過《喬廠長上任記》到《開拓者》一系列旨在“救救工業(yè)”的作品。
蔣子龍的作品,敢言人未言,篇篇血肉之軀,豪氣撲面,沖垮了十多年來“車間文學”的老框框,被稱為“開拓者”系列。
蔣子龍一路走來多不順啊,他經歷的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壓力多么大啊!他硬是沖殺出來,名噪一時。我對蔣子龍的硬漢子小說說過一句頗為讀者首肯的話:“就我國工業(yè)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蔣子龍‘文起八代之衰!”同行們開玩笑說:“閻綱,你可真是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啊!”然而,對蔣子龍作品中我自認為不大滿意的,也直抒己見、提出批評,希望他在藝術剪裁上也像制造精密儀器那樣微妙,把以氣奪人與以情感人融合在一起。
應蔣子龍之約,我為《蔣子龍中篇小說集》作序,時在1981年。
現在,是我約請蔣子龍寫序。寫序?蔣子龍表示為難,說,小說家應該去寫小說,把小說的解釋權留給他人和未來。但后來,他答應了,因為:“提出要我作序的人使我無法拒絕,不論這件事對我說來多么不合適?!庇纱艘鏊囊欢位貞?。
蔣子龍回憶說:距今整整20年前,我是個剛練習寫作的業(yè)余作者,不知天高地厚,四面出擊,八方投稿。有天下午接到一個電話,是中國一流的理論刊物《文藝報》的編輯打來的,對我寄給他們的那篇評論“新人新作”的文章很感興趣,專程從北京來天津商量這件事,準備修改后采用。我真是受寵若驚,平時從報刊得到的退稿信往往是一張“發(fā)貨票”(印好的退稿單),如果編輯部肯在“發(fā)貨單”左上端空白處填上我的名字,甚或寫上幾句話,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如今一家大刊物的大編輯,竟親自出馬幫我修改一篇小稿,怎不令人動容動情!我打問他的名字,方才得知對方還不是一般編輯,是經常發(fā)表文章的理論家閻綱。下班后我在工廠的食堂吃了點飯,騎了一個多鐘頭的自行車,從工廠所在的北郊區(qū)來到市內《河北文學》的招待所。閻綱同志正在等我。這是我平生見到的第一個編輯,第一次和文學界的人物交談。出乎意料,他沒有一點架子,跟我談了兩個多小時,問了我的經歷,建議我多讀些中外當代文學作品。他說我的語言風格像搞過創(chuàng)作的,適合寫小說,還說了其它一些使我感到新鮮而又精辟的道理……
我回到工廠的單身宿舍,同屋的三個人已經睡了,我悄悄躺下,怎么也睡不著,回味著閻綱的每一句話。當時沒有手表,不知深夜幾點鐘,干脆起床,從床下掏出小板凳,開亮自己專用的電燈泡,修改那篇文章。直到天蒙蒙亮。心里高興,一路飛車趕到市里,招待所的大門已開,閻綱還沒有醒,他夜不閉戶,房門不上鎖,我登堂入室,把稿子放在他的床頭柜上,再悄悄退出,照例飛車蹬回工廠,直奔食堂,買了兩個饅頭,夾上兩個炸糕,就著一碗稀飯,狼吞虎咽,極其香甜。上班后接到閻綱的電話,他很抱歉,又很滿意。稿子用不用在其次,重要的是我認識了一位有見地又能真誠幫人的編輯和評論家。
14年后,我們再次見面,閻綱仍像以前那樣熱情地幫助我,對我作品中的不足,提出切中要害的批評,令我非常感動。這樣一位編輯向我約稿,我怎能說得出口一個“不”字呢?
蔣子龍終于將序言寫出來了。他寫道:“什么是‘改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作家不可能按照‘改革的定義去進行創(chuàng)作?!母锒值氖⑿惺沁@一兩年來的事情,然而‘表現改革的作品好幾年前就大量出現了。這又怎么解釋呢?文藝的歷史比政治的歷史更長!”
他強調說:“只有當‘改革實際上成了群眾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中最主要的問題,正在劇烈地搖蕩和改變人們的生活的方式(不論政治家是否提出了‘改革的口號),才能讓作家的激情和材料熔合成創(chuàng)作之火,把虛構的人物和故事融于真實生活的旋律之中?!?/p>
他鄭重表明:“我十分惶恐地拒絕接受‘寫改革的頭銜……我愿意把這些小說稱作‘思考小說?!弊詈笏f:“我們唯一能夠告慰讀者的,大概就是‘真實。真實的世界,真實的困難,真實的人物,真實感情。盡管‘真實并不是總討人喜歡的,我們也無法逃避它,只能正視它,聆聽它的指引。有的奔放,有的細膩,有的近于粗野,但絕不是人工噴泉——‘雖然賞心悅目,它的噴射卻受另一個機關的操縱。但愿有一天,我們的當代文學形成像自然的黃果樹瀑布和尼亞加拉大瀑布那樣的氣勢?!?/p>
五、《小說十八品》
這是著意編選的一本小說選集的書名。為它,我特意寫了《序<小說十八品>》一文,序言說,編這樣一本書,目的是從一個新的角度、新的分類,為青年寫作者的翻檢提供方便。它屬于類書。古典音樂分“十八律”,宋代路制分“十八路”,我國畫法有“十八描”,槍法有“十八般武藝”,小說本無法,就叫它“十八品”吧!
“品”者,類也,立品不易。昔鐘嶸作《詩品》,在于沿流溯源;司空圖寫《詩品》,卻為摹神而取象?!对娖贰贩衷姙樾蹨?、沉著、高古、綺麗、疏野、委曲、飄逸、流動等24種,是按藝術風格分類的。也有以題材、體裁或主題劃分的。例如小說,宋人平話被分為小說平話、談經平話和講史平話。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將小說分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六類。到清代紀昀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卻把小說變成三類:雜事、異聞和瑣語。
1983年調《小說選刊》后,頭腦發(fā)熱,愛好“選家”,忘記“選家妖孽”的老話,也想按風格的不同,集小說新作之精粹,編它一本《風格小說選》,但志大才疏,迄未如愿?!讹L格小說選》未成,《小說十八品》出世,也是一喜。
《小說十八品》正好十八類,也是趕巧了。十八品曰:抒情、心態(tài)、鄉(xiāng)土、市井、通俗、傳奇、推理、記傳、日記、筆記、對話、諷刺幽默、寓言、動物、象征、哲理、政論、科幻。類別類舉,概出自新近佳作。
立品難,依品附例尤難。小說作為敘述體藝術,當然以塑造典型人物為高致,但不能強求一切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小小說、微型小說。小說塑造典型人物,也可以著重描繪典型心境、典型情緒、典型場景、典型氛圍、典型事件等。至于小說的寫法,可以是現實主義的,浪漫主義的,也可以是擬現代派的,這樣一來,思想解放了,路子拓寬了,百花齊放了。試想,六年以前這樣的書編得出來嗎?
“心態(tài)小說”類似“抒情小說”,但二者不大一樣?!靶膽B(tài)小說”多以心理結構為主,取材所謂“心理時間”,或閃回,或交錯,或疊合,或放射,或夢囈,或理悟,或下意識,于眼花繚亂中見真情。這種小說往往以直接表現人物的意識流動的過程(甚至潛意識的過程)為其主要特征,因此極多自由聯想和內心獨白,帶有極大的隨意性、跳躍性、散漫性。但優(yōu)秀的“心態(tài)小說”雖隨意而清醒,雖散漫卻完整。我國“心態(tài)小說”名家當推王蒙,但王蒙在《在伊犁》的后記里卻說:“一反舊例,在這幾篇小說的寫作里我著意追求的是一種非小說的紀實感,我有意避免的是那種職業(yè)的文學技巧。為此我不怕付出代價,故意不用過去一個時期我在寫作中最為得意乃至不無炫耀地使用過的那種藝術手段?!?/p>
“市井小說”與“鄉(xiāng)土小說”相伴,對風土人情十分敏感,富有風俗學、民俗學的價值,都是新小說中的《清明上河圖》。汪曾祺精于此道,他說:“風俗畫一般是清新淺易的,不大能夠概括十分深刻的社會生活,內容缺乏歷史的厚度。”古華卻在《芙蓉鎮(zhèn)》的寫作中“寓政治風云于風俗民情圖畫,借人物命運演鄉(xiāng)鎮(zhèn)生活的變遷”。
“諷刺幽默小說”近年多了起來,早年卻不敢這樣稱呼。這類小說和雜文一樣,預示一個國家的政治生活安定與否。
幽默感是民族生活情趣和作者智慧、樂觀、自信的特殊表現,“言談微中,亦可以解紛”。諷刺則不同。諷刺以笑為刺進行批判。諷刺往往通過不協(xié)調的強烈對比和高度放大的夸張,對悲劇性的事件作喜劇性的、滑稽戲般的處理,從而取得奇妙的藝術效果,如李漁《曲話》所言:“于喜笑詼諧處包含絕大文章?!?/p>
“筆記小說”在我國由來已久,筆記是筆記,小說是小說,有筆記式的小說,又有小說式的筆記。關于筆記小說,孫犁說道:“中國小說史,把《世說新語》列為小說,因為這書主要記的是人物的言行,有所剪裁,剪裁取舍,也有所渲染、抑揚,而且文采斐然,語言生動,意境玄遠?!?/p>
“動物小說”以刻畫動物形象為主的小說創(chuàng)作,主人翁就是動物,它比人化的動物更帶獸性和野性。雖通人性,依然獸類;獸性猶存,安知非人!當然,歸根到底,寫動物還是寫人。魯迅說:“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妄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當前我們的“動物小說”不同于昔時的《聊齋志異》,這里幾乎沒有真人出現。
“通俗小說”和“傳奇小說”近來極為盛行,這件事給我們以極大的啟發(fā)和刺激。只要群眾喜聞樂見,“通俗小說”和“傳奇小說”越多越好,放手任其發(fā)展。
此外,尚有“驚險小說”“武打小說”“荒誕小說”以及為孩子創(chuàng)作的“含謎小說”等。或因分割過細,或因資料短缺,未予選錄。
《小說十八品》,乃十八般武藝,好者各取所需。
謹以此書獻給年輕人,一批批小說家會從他們中間涌現出來。
1982年,與馮牧、劉錫誠合編“中國當代文學評論叢書”,出版了陳荒煤、胡采、馮牧、浩泯、朱寨、王春元、李元洛、謝冕、陳遼、張炯、繆俊杰、王愚等十多位評論家的自選集,這是文藝界和出版界從未有過的盛事,受到廣泛的贊譽。
除此而外,我還寫了《<中篇小說拔萃>發(fā)刊詞》《<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編選問題》《中國當代文學評論叢書·序言》《<改革小說選>編后記》《<中國新時期小說鑒賞叢書>總序》《<1984年中篇小說選>小序》《<1984年短篇小說選>小序》《<1985年中篇小說選>小序》《<1985年短篇小說選>小序》《<1986年中篇小說選>小序》《<1986年短篇小說選>小序》《中國大眾小說大系·現代文學卷》與《馮牧文集·作品評論卷》的小識,《90年代小說·序言》以及《學者隨筆·序》等。
魯迅的話在我耳邊回響:“不能用秕谷飼養(yǎng)青年?!彼€批評那些沒有眼力的選家,選本一經他們的頭腦過濾,剩留給讀者的只有“糟和醨”。所以我在編選時兢兢業(yè)業(yè),格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