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　英

那件事整整過去十年了。十年來,我一直郁郁寡歡,愁眉難展。十年前那刻骨銘心的一幕,無時不在我的腦海中重現(xiàn),它仿如一條毒蛇撕嚙著我的心,讓我掙扎在痛苦里,難以自拔。特別是那狀如針尖的小黑點,在我心頭,卻如同一大片黑壓壓的烏云鋪天蓋地地籠罩著我,讓我久久揮之不去。

十年前,我剛滿12歲。身為鄉(xiāng)下女孩的我,第一次來到小姨所在的那座江南城市。高樓、噴泉、霓虹燈,公園、動物園、街心花園,琳瑯滿目的商品、橫架河面的大橋……夜晚我睡在床上回放著眼前的景象,一切都是那么新鮮,讓我迷戀不已——這是某一天傍晚,我沒向小姨交待就走了出來,想到附近多看看。

不知不覺,我愈走愈遠,漸漸遠離了小姨家所在的那個小區(qū),來到一個集市。正是收攤時分,那兒的熱鬧似乎比白天更甚,叫賣聲此起彼伏。我歪著頭,幾乎將所有的門面攤點都“檢閱”了一遍,就到了集市的盡頭——一座大橋底下。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天已完全昏暗下來。而我,當時已找不到東南西北了。我怕了起來,極力搜尋著記憶,想順原路返回?？墒?事情全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簡單。我感覺越來越不對勁了,七踅八拐的,我竟然又回到了大橋下。

我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就在這時,我感到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頓時毛骨悚然起來,“我是小蓮,你是誰……”我沒有顧得上再喊,就拼命地跑了起來,漫無目的?？墒桥芰藳]幾步,就被這個男人一把摟在了懷里。我這才尖叫起來,努力掙扎……因為我猛然感覺他就是“西門慶”那樣的色狼?？墒?無濟于事……

我哭累了,喊累了,周身無力地停了下來。這時,我才心悸地看了看仍然緊緊抱著我的“西門慶”一眼:一個約莫二十歲左右的男人,正盯著我看。雖然光線較暗,但隱隱看得見他臉上有一道道抓痕,是我剛才給他留下的印跡。

見我終于不動了,他抱著我的手松動了些,說:“小妹妹,是不是迷路了?你是外地人吧?見到你兩次從我的店門前經(jīng)過,而天又黑了,怕你有事,所以來找找看?！彼f得似乎輕描淡寫,好像這是他的份內(nèi)事。我望著他,心頭的戒備漸漸少了下來。

我任由他牽著手來到一處小平房,他說這是他的家。我說請你送我走,我要回小姨家。他說你一定餓了,我先弄些東西給你吃。然后脫了襯衣,只穿著一件背心。這時,我看見燈光下的他,左頸有顆小小的黑點,如針尖般大小……

少不更事的我,似乎迷迷糊糊的留了下來。這一留,徹底改變了我的性格,或許是一生。也許是太累,在他弄飯時,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好舒服啊,前面是山坡和草地吧,再前面呢,是不是我常去打豬草、放牛的地方?怎么一忽兒又變了一座城市?對了,從這里過去,不正好可以到小姨家去嗎?……

我走著走著,突然,下身一陣劇烈的疼痛。我,驚醒過來,似夢非夢中,有個人緊緊摟著我,是他,就是“西門慶”!可是,我怎么不在他的小屋了?為什么我會疼?他為什么要讓我疼痛?這里是不是小姨家門前的小院?迷糊加上害怕,我的疼痛謎一樣地從我的身體內(nèi)向周身擴散,烙在我的腦海中……

大學畢業(yè),我留在了這座蘇北中部的城市——淮安。我仍然如同往日,不茍言笑地過著每一天。一度自閉的我迷戀起上網(wǎng)來,因為一直以來心里的陰影無從訴說,我只有到這里來尋慰藉,只有在這里,我才能釋放我所有的熱情,完全表現(xiàn)出一個真實的自我。就這樣,我認識了卡爾,一個朝氣蓬勃的男人。

我們聊得很投機,從人生到理想甚或瑣事趣聞,無所不談。但是我知道,我喜歡上電腦那邊的那個人了。

有一次,也就在我們“相識”三個月后,卡爾對我說,他想找一個人,可是,茫茫人海,不知怎么才能找到?我當時以為,他是在委婉地向我示愛,于是給他發(fā)送了一個羞澀的笑臉過去。這是我第一次對他使用聊天室里的表情符號。但是這時,10點已到,他道了聲“晚安”,就消失在我的網(wǎng)頁里。

第二天晚上,我沒有如期見到卡爾。為什么?這可是我們認識以來,他第一次不準時啊,這時,我的第一感覺是,他會不會出了什么意外?

第二天上午的下班時分,剛提起包,電話響了?！拔埂甭曇羲圃犨^,“請問小蓮在嗎?”我說我就是。對方說:“猜猜我是誰?”“是卡爾嗎?”卡爾在電話那頭大笑:“分辨能力還不錯嘛,第一次跟你打電話就猜出是我。知道我現(xiàn)在在哪里嗎?”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喜極而泣。也顧不了淑女風范,大聲喊:“是不是來了淮安?…”“對,我現(xiàn)在正在淮安雙流機場。因為,我本來——可是因為……”一聽他在機場,我沒聽他說完,想都沒想,搶著說:“我來接你!”于是撂下電話,飛奔到樓下,鉆進TAXI,朝機場駛?cè)ァ?/p>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沖動,或許這就是愛的魅力吧。我在用另一種極端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愛?？墒?我這又能算是愛嗎?

還沒到機場,手機響了,又是卡爾。

“我還在機場。但是你不用來接我了,因為,我本來是可以來看你的,可是因為我們總公司臨時有令,我必須馬上趕回?，F(xiàn)在飛機馬上就要起飛。實在對不起,只能下次來看你了……”

怎么可能呢?為什么生活又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讓我“空喜一場”?為什么他想給我個意外的驚喜,我卻無緣消受呢?難道真是我命薄如此?我木然地對司機說:“對不起,這是我生活中的又一次‘夢游,還是請你開回去吧?！彼緳C詫異地望著我,并不言語,默默地掉轉(zhuǎn)車頭……

一連三天,我沒去聊天室。我的電話也一連響了三天,但是我沒讓自己去接。

誰知道三天后再去聊天室時,已經(jīng)物是人非。我沒有見到卡爾。但是他給所有這里認識我的人都留了話:再不用找他。真的可以不找他嗎?他又真的能夠放得下嗎?看著別人聊得熱火朝天,我的心絲絲纏纏起來,我會失去他了,這個我唯一愛過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頭疼欲裂,摸一摸額頭,燙得厲害。于是,想爬起來給自己一口水喝,誰知渾身乏力,沒有爬起來。我病了。迷蒙中,腦中又出現(xiàn)了卡爾留下的話語,卡爾的聲音還在耳邊炸裂開來:“再不要找我!再不要找我!!再不要找我!!!”我使勁地甩甩頭,仍然無濟于事。

我摸索著找到手機,一看時間,九點一刻,上班時間已過。我撥通了辦公室的電話,是坐在我對面的麗麗接的:“蓮,你怎么說話這樣有氣無力?是不是病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可是我卻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來……

醒來時,我已經(jīng)在醫(yī)院。我的病床邊伏著一個人,看樣子像睡著了。我眨了眨眼,這個人,我沒見過。是誰呢?怎么會在這里?我努力地咳了一下,卻像蚊子發(fā)出的聲音一般綿軟無力。但是這個人卻聽見了。他迅速地抬起頭,如釋重負地看著我,笑著:“你終于醒了!睡了兩天三夜啊,睡醒了沒有?”這聲音好熟!是在哪兒聽過?電話里嗎?像,又不像。

“我是卡爾啊,那天早上你打辦公室電話時,我就坐在麗麗的對面你的位置。想等你來上班時,嚇你一跳的,誰知你卻病了?！薄笆菃?真的是你嗎,卡爾?”我的笑容和聲音一樣虛脫。想不到此時此刻,卡爾就站在我面前。難道說我又是在做夢?……

……夢?我又迷蒙了起來。是啊,夢?？墒沁@夢?我腦子又亂了起來。

這是哪里?天黑,他抱著我——不是“西門慶”抱著小蓮、“西門慶”和我說話,燈光下他左頸的小黑點,山坡和草地,城市,疼痛……

一切就像十年前的那個夢,洪水般向我猛撲過來我猛地搖了搖頭,不,不可能是他!緩緩地張開眼,卡爾正俯身看我,眼里滿是焦急不安。這個角度,我正好可以順利地望向他的左頸。我閉上眼,不敢望,多么希望那兒除了潔白再沒別的東西。

啊!但是剛才的思想左右著我,命令我去證實。我極力地抬了抬頭,半閉著眼睛望過去:一顆小黑痣,針尖般大小的一顆黑點!

忽然,一大片黑暗鋪天蓋地地襲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麗麗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卡爾站在一旁。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力氣,我猛地坐了起來,聲嘶力竭地對卡爾又撕又扯:“你給我滾!滾啊,臭流氓!滾——”

這時,卡爾就像一個軟柿子躲讓著“我是卡爾,西門卡爾!”說著他張開雙臂緊緊抱著我。“西門……”多么雷同的感覺!十年前,他也是這樣抱著我的,我也是這樣撕扯他的!

我不顧一切,大聲狂吼:“說啊,十年前,你西門慶是不是害過一個小女孩?說啊!”

“我不是西門慶,我是西門卡爾!”卡爾猛地松開手,一連倒退了四五步,一字一頓地說:“好啊,我終于找到了你!我說過,我要找一個人,可是,茫茫人海,不知怎么才能找到?是不是?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叫小蓮的女孩啊!”

“你還有臉來找我嗎?我一生都被你害了,你西門慶害得我好慘啊你!”我邊咬牙切齒,邊嚎啕大哭起來。十年了!十年來就因為那件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默默地活在灰暗里,從來沒有陽光過。我也曾發(fā)誓,一定要找到那個害我的人,可是去了那兒幾次,卻沒有見到他的人影。哪知世上的事就有這樣巧,看來老天還是公平的,它將十年前害我的人又親手送到了我的面前!

麗麗看著我,雙手捧著我的頭,也許她不知道我說些什么,滿目同情而茫然。

我疲憊地靠在她的肩頭,仍然雙目怒視著這個毀了我的人。我說:“我會,送你上法庭的!”

他過來拉我,想擁我入懷。我如芒在背,大喊:“不準過來,別碰我!”他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遠遠地看著我,眼里滿是心疼。然后,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走了出去……

我無力地癱軟在麗麗的懷里,欲哭無淚。我不明白,為什么我要被人凌辱?而凌辱我的人卻偏偏又是我最愛的人?

為什么老天在還我公道時又要剝奪我唯一的愛?老天,你太殘忍!太不公正!你為什么要這樣一刀刀地割我的心,還不許我哭?

麗麗扶我躺下,為我掖好被角,坐在床邊上。她輕聲地說:“如果愛情足夠真誠,比什么不重要呢?小蓮你知道嗎,你病的那天,一上班,他就站在我們辦公室的門口了。然后他告訴我,他剛下飛機,是專門來找你的,因為上次的擦肩而過,西門卡爾他想給你補償,并且仍然想給你一個驚喜。于是,我就邀他進了辦公室。你應該知道,這是多么好的一個人。看他說起你時那自然流露出來的滿臉關(guān)心和幸福,我就知道你找對了人。”停了停,她又說:“在你第一次昏迷不醒時,一直是他在照顧你,寸步不離。他還說,總感覺和你早就相識,但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剛才你再次昏迷時,他向我說了你們的故事。他說沒想到會有這么巧,你就是他一直放心不下、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女孩?！?/p>

我忍著淚,望著麗麗,默默無語。

但是令他沒想到的是,你竟然以為是他害了你。他說,十年前的那個傍晚,他正在廚房里為你弄些吃的,看你睡著了,就沒驚動你,自己先洗澡去了。等他出來,就再沒見到你。他當時以為是你醒了又自個兒出去了,于是趕快到處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你時,一個小男孩正從你身邊飛快地跑開,他聽到你的一聲慘叫,看到你褲子被脫下了,下面有絲絲血跡。于是,他顧不上追趕小男孩,趕快抱著你……麗麗的眼里分明淚光熒熒,“他說他一直自責,本來想保護你的,卻沒想到……他說從那以后,他就舉家搬遷。再后來,他就為了個人的事業(yè)拼搏,找你也就成了他的心病……”。

會是這樣嗎?難道那天,是我夢游而離開了他的家,然后發(fā)生了那樣的事?媽媽說過,我是有夢游的習慣的。有一次,我甚至于深更半夜赤腳走在冰天雪地里……

我掀開被子,雙手緊緊抓住麗麗的手臂:“他,他,真的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