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地震發(fā)生時,他和女人正隔著一張桌子吃飯。餐館不大,加上錯過就餐高峰,所以這時候,整個飯廳只有他們兩人。其實應該是三個人吧?女人的懷里,還抱著一個胖墩墩的嬰兒。有時女人會將一匙蛋湯小心地吹涼,小心地放唇邊試試,再小心地喂給懷里的孩子。下午的陽光靜靜地流淌進來,為女人的半邊臉涂抹上燦爛的明黃。他輕輕地笑了。他想起一幅叫做《圣母》的油畫。
當房子突然間劇烈搖晃時,男人的心思,仍然沉浸在那幅油畫之中。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是拉起女人,一起沖向門外。大地如同傾斜的甲板,城市好像在暴風雨里顛簸的小船。餐桌距離大街不過十幾步之遙,然而在此時,卻變得無比漫長,似乎永遠沒有盡頭。餐館擠在一棟九層樓房的底層。大樓猛烈晃動幾下,終如沙丘般垮塌。一塊巨大的水泥板砸中他的肩膀,他只覺一陣眩暈,世界剎那間漆黑如墨?;秀敝兴牭脚说募饨泻蛬雰旱奶淇?。他聽到女人說,你沒事吧,我的兒……
醒來時,肩膀鉆心地疼。他被擠進一個極其狹小的縫隙,身體扭曲著,周圍,厚厚的預制板,裸露的鋼筋,凌亂的電線,嗆人的粉塵……他摸出打火機,點燃。他輕輕地笑了?;璋抵兴吹?,那一對母子,安然無恙。孩子睡得正香。似乎他對突如其來的災難毫無察覺,不久前的啼哭,不過是惡作劇般的撒嬌。他靜靜地躺在女人的懷里,鼻尖上,甚至滲出酣睡中細微的汗。女人深彎著腰,腦袋幾乎碰觸到腳尖。她的背上壓著巨大的天花板,她的身體弓成可怕的不可思議的幾近重疊的似乎隨時可能折斷的銳角。然而她的眼睛卻是睜著的,動著的。她看著近在咫尺的孩子,表情關(guān)切并且焦灼。他翻一個身,扯出被擠壓的胳膊,拼命爬向女人。他只爬了一步。這樣的空間,他只能夠爬動一步。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熟睡中的嬰兒。他問,你沒事吧?女人說,我還活著……可是我好像撐不了太久……我喘不過氣……
他說你不用怕,會有人救我們出去的。女人說我沒怕……如果我先你死去,答應我,照顧好我們的孩子……一定要讓他,熬過這場劫……他急忙說,不要亂說。他碰觸到女人的手,那只手,似乎正在慢慢變冷。他們與世界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他能夠感覺到氣溫的變化,他知道距離他們被埋,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天。女人仍然保持著隨時可能折斷的姿勢,可是,她卻掙扎著解開衣扣,將飽滿的乳頭,塞進時時醒來的孩子的嘴里。沒有水,沒有食物,只有瓦礫與塵埃、碎石與黑暗。女人就像一朵即將干枯的花兒,她的不懂事的孩子,正在吮吸著她的最后一滴生命之泉……
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輕喚女人。一開始女人還能應答,可是漸漸地,她的應答聲就小了下來。后來他在恍惚中被女人叫醒,她說她見到了燭光……一大片一大片的燭光,金黃色的,跳躍著,忽遠忽近,在曠野上,在隧道里,在空氣中。她說她好熱,她要燒成炭了。她說她好冷,她的血管里,肯定結(jié)了冰。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他探身抓她的手,那手,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溫度……可是她的孩子,依然安靜地睡在她的懷里。睡夢中,他的嘴,仍然貪婪地銜著母親的乳頭。
他不忍驚擾他。他必須驚擾他。他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用手端著,就像端著一件易碎的瓷器。孩子被驚醒,慌亂地尋著母親的乳頭,胖胖的小胳膊胡亂地揮舞。他含著淚哄他,他不依——他感覺到不安的陌生。他說,不要哭。他卻哭得更加厲害。他說,我們馬上就能出去,可是孩子聽得懂嗎?甚至,他能夠讓臂彎里的孩子,重新見到陽光嗎?他已經(jīng)沒有了信心。
第三天。臂彎里的孩子,已經(jīng)哭啞了嗓子。其實,即使在正常環(huán)境里,他也肯定不能照顧好一個孩子——他只有22歲,他其實,也是一個孩子。
第四天。臂彎里的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他點亮打火機,看他的眼睛,看他的鼻子,看他的嘴巴和耳朵。孩子離他越來越遠,又越來越近,孩子變得模糊,又變得清晰。他想自己也支撐不了太久吧?他沒有一絲力氣,他似乎總在做夢。夢里他看到了水,看到了食物,看到了花草,看到了陽光,看到了長長的隧道,看到了土灰色的曠野,看到了女人。女人說,幫我照顧好他……醒來。冷。徹骨的冷。每一塊骨頭,都凍成了堅冰。他摸到一塊碎玻璃。他咬著牙,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滾燙的鮮血流淌出來,一滴一滴落進孩子張開的嘴巴。孩子的嘴巴動了起來,發(fā)出嘖嘖的聲響。他笑了。一滴淚,跌成無數(shù)瓣。
第五天。他割斷了自己的血管。他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感覺細細的血管如同鋼絲一般堅硬。那是他的生命之泉。那是孩子的生命之泉。如同地下的水系,女人的乳汁。他感覺自己慢慢枯萎,身體一點一點變輕。他笑著,喊一聲娘,手上加了力氣。鮮血噴涌而出。他看到滿天的燭光。
第六天。救援隊員們終于挖開了這片廢墟。他們看到,一個健康的嬰兒,沖著陽光,揮舞起他的拳頭。救援報告,只有短短一句:現(xiàn)場挖出一個嬰兒和一對夫妻。嬰兒體征良好,夫妻雙雙遇難……
選自《做人與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