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學醫(yī)”和“棄醫(yī)從文”是魯迅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根據(jù)魯迅同輩友人的回憶和分析,魯迅學醫(yī)的動機有四:一是痛恨中醫(yī)耽誤他父親的病;二是受明治維新發(fā)端于西醫(yī)的啟發(fā);三是想要救治中國女子的小腳;四是魯迅從小深受牙痛之苦。了解魯迅學醫(yī)動機的復雜性、多樣性,一方面有助于我們了解一個作家成長中的復雜因素,另一方面,可以使我們看到魯迅成長中平常、人間氣的一面,恢復魯迅的本來面目,避免神化魯迅。

關鍵詞:魯迅 父親的病 明治維新 小腳女子 牙痛 人間氣

關于魯迅,我們都知道他是棄醫(yī)從文的。而棄醫(yī)從文的原因是他認識到改變國民的精神比醫(yī)治他們的身體病苦更重要。這一點對作為文學家的魯迅和我們認識魯迅都是非常重要的。

同樣,魯迅為什么當初選擇學醫(yī),對于文學家自身和我們認識魯迅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是,目前我們對魯迅學醫(yī)的動機,只關注魯迅在《吶喊》自序里講的兩個原因,至于有沒有其他更私人化的動機,至少在魯迅生前還沒人去探討這個問題。

魯迅逝世后,1936年12月17日許壽裳在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所做的演講《魯迅的生活》中談到魯迅學醫(yī)的動機,除了“恨中醫(yī)耽誤了他的父親的病”和“確知日本明治維新是大半發(fā)端于西醫(yī)的事實”兩點以外,魯迅還對于一件具體的事實起了弘愿,也可以說是一種癡想,就是:救濟中國女子的小腳,解放那些所謂“三寸金蓮”,使其恢復到“天足”模樣。后來,經(jīng)過了人體實地的解剖,悟到了已斷的筋骨沒有法子續(xù)接。這樣由熱望而苦心研究,終至于斷念絕望,使他對于纏足女子的同情,比普通人特別來得大,更由絕望而憤怒,痛斥趙宋以后歷代摧殘女子者的無心肝,所以他的著作里寫到小腳都是字中含淚的。例如:

“至于纏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裝飾法中,第一等的新發(fā)明了。……可是他們還能走路,還能做事;他們終是未達一間,想不到纏足者好法子。……世上有如此不知肉體上的苦痛的女人,以及如此以殘酷為樂,丑惡為美的男子,真是奇事怪事。”(《熱風·隨感錄四十二》)

小姑娘六斤新近裹腳,“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吶喊·風波》)

討厭的“豆腐西施”,“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群,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吶喊·故鄉(xiāng)》)

“……女人的腳尤其是一個鐵證,不小則已,小則必求其三寸,寧可走不成路。”(《南腔北調(diào)集·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

另外,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回憶說:“……(魯迅)赤足時,常常盯住自己的腳背,自言腳背特別高,會不會是受著母親小足的遺傳呢?”1941年,孫伏園在魯迅逝世5周年紀念會的演講中說:“魯迅先生決定學醫(yī),與這個家庭情境亦有關系。自然事情不是那么簡單,只說魯迅先生學醫(yī)的原因,我們現(xiàn)在至少已有三說……據(jù)我所知,還有一說是由于牙痛。魯迅先生十四五歲時患牙痛。告于家中長者,得到的答復是:‘不害羞,還虧你自己說得出來!從此他便忍痛不說,默默地自己研究,這是一件什么秘密。等到略見梗概,方知舊社會傳統(tǒng)的‘無知識的可怕,而新醫(yī)學之值得研究。這一說,魯迅先生生前和我談過。”

我們看魯迅的《從胡須說到牙齒》,知道這確切的原因,他說:

我從小就是牙痛黨之一,并非故意和牙齒不痛的正人君子們立異,實在“欲罷不能”。聽說牙齒的性質的好壞,也有遺傳的,那么,這就是我的父親賞給我的一份遺產(chǎn),因為他牙齒也很壞。于是或蛀,或破,……終于牙齦上出血了,無法收拾;住的又是小城,并無牙醫(yī)。那時也想不到天下有所謂“西法……”也者,惟有《驗方新編》是唯一的救星;然而試盡“驗方”都不驗。后來,一個善士傳給我一個秘方:擇日將栗子風干,日日食之,神效。應擇那一日,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卻了,好在這秘方的結果不過是吃栗子,隨時可以風干的,我們也無須再費神去查考。自此之后,我才正式看中醫(yī),服湯藥,可惜中醫(yī)仿佛也束手了,據(jù)說這是叫“牙損”,難治得很呢。還記得有一天一個長輩斥責我,說,因為不自愛,所以會生這病的;醫(yī)生能有什么法?我不解,但從此不再向人提起牙齒的事了,似乎這病是我的一件恥辱。如此者久而久之,直至我到日本的長崎,再去尋牙醫(yī),他給我刮去了牙后面的所謂“齒袱”,這才不再出血了,花去的醫(yī)費是兩元,時間是約一小時以內(nèi)。

我后來也看看中國的醫(yī)藥書,忽而發(fā)見觸目驚心的學說了。它說,齒是屬于腎的,“牙損”的原因是“陰虧”。我這才頓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來,原來是它們在這里這樣誣陷我。到現(xiàn)在,即使有人說中醫(yī)怎樣可靠,單方怎樣靈,我還都不信。自然,其中大半是因為他們耽誤了我的父親的病的緣故罷,但怕也很挾帶些切膚之痛的自己的私怨。

我們以為以往考察魯迅學醫(yī)的動機,非常重視魯迅自己在《吶喊》自序里講的這兩點: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zhàn)爭時候便去當軍醫(y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這是確實的,那一代知識分子,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急,救亡圖存不是他們故作姿態(tài),而是時勢逼迫的反應,入情入理。

但同時,還有更隱蔽的動機,有時甚至連他們自己未必都意識得到。同樣是救亡圖存,有人選擇軍事、造船、路礦,有人選擇法政理化,有人選擇農(nóng)林醫(yī)學。宏大志愿的背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

對于魯迅,他母親給他包辦的“小腳”夫人朱安,是他的一塊心病。他無奈地接受了這樁包辦婚姻,但遠在日本的魯迅,寫信叫家人通知朱安“放腳”?？梢姟袄p足”與否對于魯迅婚姻選擇的重要,難怪他后來連帶懷疑自己的腳面高是遺傳自了他母親的小腳。我們對于這一點不必感到夸張?？纯床畈欢嗤瑫r的大人物蔡元培,1900年5月,他的原配夫人王昭病逝后,為蔡氏做媒的接踵而至。蔡元培曾提出并堅持五個擇偶條件:一,女子須不纏足者;二,須識字者;三,男子不納妾;四,男死后,女可再嫁;五,夫婦如不合,可離婚?？梢?“天足”與否在清末知識分子擇偶標準中的分量之重。年紀稍小的胡適,也是在他離開家鄉(xiāng)去上海圖書前,他母親給他包辦了婚姻。他在赴美留學之后,致信母親和江冬秀詢問“放足”的進展情況。這些事實說明,因母親替他包辦的“小腳”未婚妻而產(chǎn)生的“救濟中國女子小腳”的愿望,應是魯迅學醫(yī)的動機之一。至于由牙痛而帶給他的“切膚之痛”,更促使魯迅由對中醫(yī)的懷疑而去學習西方的醫(yī)學。

綜上所述,魯迅的學醫(yī)動機里,包含了諸多因素,可以說是為人為己,公私兼顧。以往我們感覺魯迅太偉大了,是因為我們忽略或有意剔除了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的那些平常因素,而過于放大了他“偉大”的一面。對于魯迅學醫(yī)動機的這些鮮為人知的因素的挖掘,一方面可以使我們看到一個平常的、有人間氣的魯迅,另一方面,可以使我們理解為什么魯迅作品中有那么多關于疾病的題材。

(張向東 蘭州 甘肅政法學院中文系 730070)